冰雅BINGMUS

欢迎大家关注微博纱织超话,雅典娜超话

摄氏三十七度五 (纱织中心,短篇完)

授权转载,作者:没有月光



摄氏三十七度五,是城户集团下属的化妆品企业推出的新香水。


从成田机场下飞机,随熙攘的人群走出机场,再乘巴士前往市区,杀手像小孩一样把面孔贴在车窗上,渐渐地,外面就有了灯红酒绿的景致。摄氏三十七度五的广告也夹杂在其中适时出现。画面上没有显露着***表情的各色女子,只有深浅不一的红色,绚烂者如晚霞,深重者如血色,冷艳者如结冰的玫瑰,美丽者如莎乐美呓语中约翰的嘴唇,这些不同的红色如水和大气般相互缠绕混杂,呈现出令人着迷的图像。摄氏三十七度五的名字,就凝结在画面中央,右下角则是小小的、造型中规中矩的香水瓶。


杀手并不明白城户企业要为这香水起这样一个名字。在前往东京之前,杀手曾买过一支摄氏三十七度五。在商场里,他向导购的小姐平静地讲述自己那个杜撰的女朋友的故事,对方礼貌地听着,礼貌地微笑着提供服务,他则深情而委婉,几乎让自己也相信那个挑剔而任性的女孩子曾真的存在过。


当他单独一人的时候,他打开包装,端详着那瓶小小的东西。令他惊奇的是,那香水的味道和它的宣传风格形成巨大的落差。它令他想起了刚刚熨过的柔软衣料,想起下雨天房间里的一杯咖啡,想起秋天的第一件外套,却不懂得这些究竟与广告上那些纠缠交杂、令人妄想的红色有什么联系,更不懂得它与那个象征滚烫肌肤、也许还象征渴望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关系。它那么柔和。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灵机一动,决定把这次的任务命名为摄氏三十七度五。


就像直觉般,他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为香水起名的就是城户纱织本人。



杀手的任务本来当然没有什么代号。灰眼睛的老人每次都只是告诉他对象的名字和地址,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更没有对手段的限制。但杀手看了很多的电影,就开始为自己每一次行动命名一个代号,虽然只是在心里默念,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魔术师的帽子,这是一对律师夫妇。阿尔斯通,这是一个会吹萨克斯的年轻黑人。讨嫌的1996,这是军火走私商的女儿。


摄氏三十七度五,这是城户纱织。



大巴终于到达目的地,杀手下车,一个人在东京的夜晚步行。他周围的灯火璀璨,车水马龙,摄氏三十七度五的广告牌就俨然宣挂在大厦之巅,君临繁华的尘世。人行道上,路边明亮的橱窗里也依旧是那些流动着的红色。街角阴影里隐约有女子黯淡的面孔。


杀手突然改变主意,他穿越街道,走下地下铁。


时间已经不早,但地铁里依旧人潮涌动,正是企业战士们拖着身躯从有明亮玻璃窗和中央空调的战场上撤退的时间。如果杀手愿意,他知道在附近的银行里就有一个属于他的保险箱,那里面放着宝马的车钥匙。但杀手很喜欢地铁,远胜于自己驾驶。他曾在纽约的地下默然矗立,也曾在莫斯科的车站徜徉。他喜欢巨大的地下空间,喜欢看着人们挤进车厢,脊背紧贴车门;他喜欢看着人们的身体如情人般紧贴,表情却依旧冷漠而雍容。


当他终于和人们一同涌进地铁,他特地站在门口;这样他又可以把脸贴在透明的车窗上。他看见地铁甬道里的广告,一幅接着一幅,又是那些涌动着的红色,摄氏三十七度五。


地铁驶出地面,在薄而冷的空气中行驶着。杀手习惯性地抬头看,那些重叠着的钢筋水泥骨架上的楼房,还有楼房漏出的灯光。杀手有很多喜欢的电影,谈谈情跳跳舞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当他身在地铁上的时候,总是想起那个拉开窗帘像幽灵般向外凝视着的白衣女子,他模仿着男主角朝车窗外张望,好像自己也希望看见一个白色的幽灵。事实上他真的看到了。停车的一霎那间,在那重叠着的钢筋水泥骨架上,浮现着海市蜃楼一样的楼房;有一盏灯光,白衣的女子正站在窗台上,凝视着夜空。


杀手的目光落到了楼房上方。城户集团的标志在夜空中闪烁。他再转过视线的时候,幽灵一样的白衣女人已经不见了。


城户纱织。广为人知的、城户集团美貌的领导者。



灰眼的老人把城户纱织的资料拿来给他时,他注意到这些资料虽然有厚厚一叠,但对于完成他的任务几乎没有什么用。大多数内容为人们所熟知。城户纱织,她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拥有的秘密比沙漏中逐渐减少的沙砾更加稀少。她尚未结婚,也没有情人,据说曾追求她的男人都遭受不幸,还有人认为她实际上是双性恋者。这个女人领导城户财团度过90年代的泥沼,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大胆得令人恐惧的手腕,她操纵着麾下的综合商社,敢于毫不犹豫得罪政客、独立董事和劳工组织。她精明而刻板,与来自欧洲和美国的客户谈判时总把时间定在他们时差尚未倒够的时候。她拒绝高尔夫,但喜欢骑马。她没有宠物。没有怪癖。她起码有七处个人居所,并有三架私人飞机。她是伪善而爱好名声的,她罔顾环保组织的要求出台新的工程,在国内解雇成千上百的员工,但她有自己运作良好的慈善基金和环境保护研究所,每年投进去的钱丰厚得让人咋舌。有人讥笑说她靠让国内的一个副社长失业并流离失所接受救济来喂饱孟加拉和埃塞阿比亚的七张嘴巴,为了慈悲她把比较不可怜的那一方牺牲掉了。


杀手曾经长久地凝视着城户纱织的照片,反复观看有她出现的电视录像,倾听她留在各种媒介里的声音,直到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那高傲又温柔的城户纱织。她还很年轻,从眉毛、脖颈到声音,都还很年轻,但她端坐在照片中,嘴唇线条分明,奇异的紫罗兰色眼睛冷酷地看向画外,有如端坐在电气城堡里的女王。在她身后,流动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红色的摄氏三十七度五闪闪生辉。


杀手始终随身携带着摄氏三十七度五。他并不是特别喜欢那过于沉静柔和的香味,也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城户纱织要为这香水起上这样一个不相称的名字,但是他希望那细微的香味能环绕在他周围。


这样,他就能时时刻刻都想着城户纱织。



杀手的任务都很漫长,他跟踪自己的目标,有时长达数月,然而一旦出手便不会犹豫。但在任务完成之后,杀手总会在死者生前默然矗立,心里觉得悲哀和疲惫。不,杀手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也不是良心和道德感的问题。但他花费很长的时间跟踪他们,观察他们,了解他们,他和自己的目标会逐渐有同样的喜好,同样的行事方式,最终他们也融进自己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他与他们一同呼吸,一同思想,甚至偶尔一同大笑和落泪。而当他们死去,杀手看着那些失去生气的面孔,也会觉得自己体内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杀手并不是无情的人。他没有家,能够同人交谈却没有朋友,有肉体关系却没有爱人。他珍视自身和世界产生的联系,拥挤在地铁里的时候,他感觉有意无意朝他透过去的每一道视线、每一次身体的接触和每一声“对不起”和“打扰了”都是细细的丝线,他就是丝线的轴心。每一根丝线断却他都会感到伤心。陌生人尚且如此,当他每次注视着自己已经死去的目标们的面孔时,就会黯然地感到,自己又是孤单一人了。他再度失去了他的秘密的朋友们,他秘密的情人们,他秘密的家人们。他失去了与世界相联系的那条最粗的血脉。


就像那个会吹萨克斯的年轻黑人,他跟随他将近半年,每天他都在他公寓楼下听他练习。他是如此熟悉那孩子的演奏方式,他是如此了解他赋予曲调的灵魂,他的心随他的旋律而柔和鼓动。当终于有一天他决定下手,用电线勒紧那个年轻的脖颈,他感觉到对方的眼神每黯淡一份,他心中的音符就消失一个。到了最后,他看着那张坠入永恒平静的黝黑英俊的面孔,知道从此自己再也无法欣赏萨克斯吹出的乐曲了。


这是非常奇妙的感觉,和爱恨全然无关。


一次次地融入他人的灵魂,一次次地将这个部分杀死,杀手觉得自己隐约仿佛古代阿兹特克人的祭司,将牺牲品血淋淋的心脏献上祭坛时自己却如孩童般嚎哭着,如同哀悼自己的死。如此重生和死亡无数次,杀手如蛇蜕皮般换过无数灵魂。


而城户纱织,作为那最后的一个,杀手知道她必定会让他铭记许久,痛苦许久,哀悼许久。他知道,在他杀死她之后,他必定很久都无法接受任何与摄氏三十七度五相近的味道,而每一种红色,都会令他感到悲伤,感到身体和灵魂内部无法弥补、无法挽回的损失。



杀手在离城户总部不远的车站下了车。这附近有为他准备好的住所,钥匙灰眼老人已经在交托任务的时候一并交付。在那里存放有现金,适用的工具和武器,多种名字的证件和护照,以及各式服装。那就是他的“家”。但杀手站在路口踌躇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只是过去取一点东西,然后还是去电影院过夜。


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过就会留下自己的气味,所以固定的居所比不上人员混杂的电影院,这自然是一个理由。但对于杀手而言,执行任务之前在电影院过夜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爱好。十六岁时,当他第一次杀人,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负罪感,手也不曾颤抖,但他茫然地在街头游荡,心里明白自己完全不愿意回到那个干净明亮而没有人气的“家”。这种空虚类似大多数熬夜的人,甚至不是因为热爱夜晚或是勤奋工作,单纯只是由于害怕一天的结束。最后他神使鬼差地走进通宵影院,在那里静静地坐了一夜,看完了两部言情片、一部恐怖片和一部喜剧片。在他身旁,情侣热烈地接吻着,倒在座位上。


在那之后杀手就迷上了电影院。他在那里看了数不胜数的电影,学习台词并热爱主角,而且他发现,在里面过夜,也可以免去跪在床边祈祷的程序。


杀手每天晚上都要祈祷。不是对着上帝,真主,或者任何一个人类认可的神。他对自己祈祷。


杀手的祈祷词来自灰眼睛老人的教导。灰眼睛的老人将他抚养长大,把他训练成为杀手,为他带去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让他形成良好的音乐修养,也要求他每天在入睡时默念祈祷词。

善即是正义吗?

为了正义的目标使用暴力的手段是正确的吗?

个人能够裁判另外一个人吗?


集体能够裁判个人吗?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夺取他人性命吗?

杀死无辜者为谋杀,那么杀死犯罪者为谋杀吗?


他每天都要将这些老人教给他的疑问在心中默诵一遍,之后才可安睡。少年时他当然不懂得老人的用意,这些追问令他痛苦,令他辗转反侧,甚至令他怀疑起自身存在的意义。但时间过去,如今这睡前祈祷已经变成一种单纯的形式,他照样履行,但亦不再追究其中的含义,甚至隐隐起了嘲笑灰眼睛老人的念头。这些疑问对于杀手本手没有意义。这是为什么,是想拯救我还是折磨我呢,我岂不是你最得意的造物吗。


但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杀手心中想着。杀掉城户纱织之后这一切就可以不再继续下去。他的晚间祷告也不再会是那些矫情的自我追问。那么他会念什么呢,当他跪在床边把头放在手上。也许是这样的祈祷。


慈悲即是善吗?

为了善的目标使用惩罚的手段是正确的吗?

个人能够拯救另外一个人吗?

集体能够拯救个人吗?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施舍他人吗?

令个人受难是冷酷的,那么令个人为了更多人不再受难而受难,是冷酷的吗?


杀手微笑了。那个时候,如果可以,他会替代城户纱织祈祷。


杀手很快就找到了最近的电影院。毗邻着美容院,前面是柏青哥店,电影院本身倒没有什么人气的样子。黑夜很安静,在喧嚣着的,只有环绕杀手的,在路边、桥头、美容院上方闪烁着的摄氏三十七度五那不同的红色。


杀手买了票入内,里面果然没有多少人。午夜的电影实际上已经开场,据说是曾风靡一时的西洋浪漫片,讲述关于一个相逢、误会、分离和重逢的故事。女主角有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和城户纱织相同的眼睛。杀手看着那个女主角微笑,愤怒,抗议,流泪,想象着是纱织本人面孔上出现这些表情。但纱织的眼睛更加冷静。不像女主角般总因为情感而雾蒙蒙的。


城户纱织长得并不像亚洲人。传说中城户光政那个热爱驾驶飞机的儿子娶了一个来自希腊的妻子,纱织的眼睛和轮廓应该就来自那个和丈夫一起死在坠机事故中的欧洲母亲。


杀手密切地注意城户纱织的行踪。她忙于来往各地,频繁地出现在新闻中,身形被报纸和电视锁定。但一年中总有几天,城户纱织的行程中一片空白,杀手认为她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去了希腊。他想象她站在爱琴海边的岩石上,海风拂动她的长发,然而她神情凛然严酷,美丽得令人不敢对她表达爱意,仿佛居住在电气城堡里的孤独的女王。是的,杀手这样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样非常孤独。因为她没有家,和自己一样。


城户纱织没有家。尽管她有七处个人居所,但那又怎样。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其他亲戚,也没有亲密的朋友。包围她的人越多,她就越是孤独。她应该会偶尔感到愤怒,感到无助,尽管她拥有一切。她会变得神经质,一年中总有一次,她要尖叫,歇斯底里,撕碎枕头,破坏她见到的一切物品。周围的人都沉默伫立。她迟早会安静下来,然后看着周围那些白纸一样的面孔,她就会感到彻底的孤独。由内到外的孤独和由外到内的孤独,会把她压榨到只剩一层皮,空虚而摇摇欲坠。


但之后她就会恢复,重新做她冷静骄傲高贵慈悲的电气城堡里的女王。她出现在摄氏三十七度五的发布会上,举止优雅。她自己也用那香水吗?她的唇彩真美。在她身后巨大广告上闪烁着的那全世界一千种不同的红色,没有任何一种比得上。

杀手从自己的妄想中回过神来,发现一部电影已经放映完毕。休息之后是下一部,间歇时候还播放了广告,杀手睁着眼睛,依旧是摄氏三十七度五。缠缠绵绵的红色,云般温柔流动着的红色,照亮了杀手在黑暗中的面孔。


城户纱织是他最后一次任务,灰眼睛的老人是这样对他许诺过的。事实上,灰眼老人每次都这样许诺。“这是你接手的最后一个目标了。”他这样说,魔术师的帽子时这样说,阿尔斯通时这样说,讨嫌的1996时也这样说。可是并没有一次兑现。灰眼的老人年青的时候眼神锐利仿佛猛禽,现在却变得犹豫而躲闪,令杀手觉得不耐和痛苦。他认为自己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灰眼老人抚养他长大,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灰眼老人上面是什么样的组织,但他知道自己的佣金已经足够再培养四个他这样的杀手,也足够让灰眼老人奢侈地度过剩下的时候。为什么呢,他这样大声问着的时候,几乎有些恼怒,但灰眼的老人再次把目光避开了。大概老人以为,自己要退出乃是老人那些没有意义的睡前祈祷结出的果实,杀手这样想着,苦笑了。


当然杀手并不是讨厌自己的工作。他只是觉得是时候了。就像退役的前篮球明星,在镁光灯前微笑,始终只是在重复“是时候了”。他们不说谎。


杀手在电影院睡了一觉,醒来看看表,凌晨五点。银幕上,依旧勤勉而认真地按部就班播放着电影。杀手看过广告之后才再次睡去。临睡之前他想,将来或许自己可以开一家租赁录像带的店。就开在小街里,没生意也不要紧,他长久地盯着屏幕,也有足够的乐趣。


飘渺的香味笼罩着杀手的睡梦。摄氏三十七度五,他默念着,城户纱织。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灰眼老人这次是看着他的眼睛这样保证的,他认为他没有撒谎。他们相互凝视着,他惊讶地看着灰眼老人的面孔想,原来他真的那么老了。那张曾干净漂亮的面孔现在被皱纹统治,脊背弯曲,头发已经花白,曾牢牢把住他的手、叫他握枪时不准发抖的手,现在也已经长满老年斑,而且不停颤抖。


有那么一霎那他也开始觉得哀伤,但灰眼老人拿出了城户纱织的资料,只看了一眼,他就牢牢被城户纱织所吸引,完全忘记面前的灰眼老人。城户纱织,城户纱织。他默念着她的名字,一个一个音节重叠。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她,他的身心都被她占据。SA-O-RI,SA-O-RI。红色的宣传品和照片掉落在地上,他弯腰拾起,摄氏三十七度五。如此耀眼的层层红色,还有那层层红色遮掩着的白衣女人的紫罗兰眼睛。


这个时候老人要拥抱他,泪水盈然。“我抚养你长大,你就像我的儿子。如今终于要告别了。”灰眼老人这样说,枯老的双手紧紧环住杀手宽大结实的背脊。杀手看着那颗白发的头颅,心中突然起了某种残忍的冲动。他突然想如同银翼杀手中的人造人领袖一样,挤碎自己造物主的脑袋。他知道自己做得到,而且灰眼老人在他环抱中微微颤抖着,却并不挪动,仿佛就像在等待他下手。


但他平静地压抑了自己的杀戮欲望。鲁格豪尔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绝望。但杀手并不绝望。一点也不。


他还有城户纱织。他的摄氏三十七度五。

……城户纱织,城户纱织。他默念着她的名字,一个一个音节重叠。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她,他的身心都被她占据。SA-O-RI,SA-O-RI。她是电气城堡里的女王,海市蜃楼里的白衣幽灵,她是紫罗兰,是那一千种纠缠着的红色,是那摄氏三十七度五,永恒的迷题。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但他看向那些翻滚着的红色,他就在其中看到她的面孔,那线条分明的刚强嘴角,以及冷酷的紫罗兰眼睛。那是哪一部电影里的台词?“当你对一件东西或者一个人着迷,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能令你想起她。”的确如此。当他坐在飞机里昏昏欲睡,机翼轻微的颤动都让他想起屏幕里她睫毛微微颤动的样子。



时间尚早,薄雾笼罩着街市,夜晚看起来有着丰饶华奢肌体的街道,白天却显得朴实而线条纯净。杀手走到小巷中,换上昨夜从公寓里拿出来的运动套衫,小心地把 MP3的耳机戴好,换上跑步鞋,像一个普通的晨跑者一样跑出小巷。他注意到昨天晚上闪亮着的魅惑行人的摄氏三十七度五广告牌,如今却毫不引人注目。晨雾之中,除了象征家和危险的黄色灯光,一切都显得苍白。


摄氏三十七度五。他的耳机里面一遍遍放着广告只有14秒的宣传曲。间或夹杂噪音,他听着远远矗立着的城户大楼里的动静。化妆品公司的社长此时正在楼内,为城户集团头一次进军香水的行动失败作出深刻的自我反省。头发整齐地拢在耳后的六十五岁商社社长交叉着手指,皱紧了眉头。“……,这样是不行的啊,福山君。如果不把这作为一个严肃的课题来对待,你叫我们一会怎样去见纱织小姐呢。……”


“实在是对不起。”


“当初定位就不正确。容易产生误导。令消费者觉得无趣。”


“不应制造概念上的混淆。投入力度也欠妥。”


“一开始就应当投放超市。”


“本来应该作出更明白的解释呀。”


有的没的,社长会的总裁们相互说着些废话。


杀手咧嘴笑了。摄氏三十七度五据说上市之后的评价并不好。产品本身和宣传的理念相差太远,但这失败令企业的负责人感到难堪,实际上并没有人应该为此受到责怪。真正应当负责的,乃是为香水定名和确定宣传攻势的城户纱织本人。


据说,这款香水原本有两个候选名字,一个是静默的拥抱,另外一个是雨之门。由于是城户集团进军香水业的代表之作,所以从制造到宣传都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关于名字选用的辩论,也从市场推广部一直蔓延到了董事会上。按对名字的偏爱,公司内部各自分为两派,站在两派之后的,实际上是社长和总部派来的经理这两派势力。两派为了争夺新产品的命名权也既是企业未来发展道路的象征性主导权而整日争吵不休。名字迟迟不能决定,终于惊动了城户纱织本人。她一反集团最高领导者不干涉下属公司具体事务的惯例,出现在城户化妆品企业的会议上。诚惶诚恐的社长将香水样品送到她手中,两派人马眼巴巴地望着城户纱织。但当城户纱织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时,她却态度冷静地决定,这款香水,既不叫静默的拥抱,也不叫雨之门,而是应当命名为摄氏三十七度五。社长和干部们都目瞪口呆时,城户纱织却已经扬长而去。摄氏三十七度五。这令企业的高层百思不得其解,但城户纱织口中出来的便成为金科玉律。时日已经无多,经理们只能一边心里叫苦,一边大张旗鼓地开始宣传新款产品。天哪,这本来要与一生之水挑战的杰作,就这样毁在了反复无常的女领导人的一闪妄念之下。无论那缠绕闪动的红色再怎么吸引人眼球,终究还是令消费者感到失望了。


城户纱织,杀手微笑着,他电气城堡里的骄傲女王,她做得好。他感觉摄氏三十七度五紧贴着他的身躯,但即使他的体温也不能温暖它。这柔和的小东西,在它之外有世界上的一千种最锐利的红色作为狡猾的伪装。


晨雾依旧笼罩街道,杀手站在了城户大厦对面的一个街角。那里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出口。杀手知道,三分种之后,城户纱织会从那出口出来,身边仅陪伴着一个线条硬朗的男子。他们会走过街道,之后在一个隐秘的小餐厅与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人会面。纱织周围总是护卫重重,一个月中仅有此时她身边的人最少。杀手知道,那个线条硬朗的男子是纱织的助理,而那长相漂亮的年轻人,据调查应当是城户集团在希腊的总干事。杀手也曾经长久地跟踪他们,知道他们和纱织并没有密切的私人联系,而且也不会对自己的行动构成阻碍。


天色还早,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杀手耐心地等待着。他的面孔变得潮湿,晨雾亲切地贴着他的肌肤,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摄氏三十七度五的香味。


“我的心就像是一只蜷缩的小鸟,……”


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这又是哪一部电影里的台词呢?他隐约记得那个时候男主角奄奄一息,头枕在女主角腿上。天上在下着雨,女人在抽泣,他心都要碎了。但接下来的半句是什么呢?


小门悄悄地开启了。杀手的眼睛一眨不眨。他看着城户纱织走出来,身后跟着那线条刚硬的男子。她看上去显得疲倦,紫罗兰眼睛毫无睡意,但她依旧那样神采奕奕。她在晨雾中行走,白衣如画,轻盈缥缈,仿佛随时都能脱离地心引力而飞翔离去。杀手的心中刹那充满渴望。他心跳得那样厉害。如果他不伸出手去,她就会消失,她就会在自己的寂寞里堕落。他要留住她。他必须留住她。


他悄无声息地从藏身之处冲了出去。


他看见纱织诧异的目光,还有那线条刚硬的男子,手中的公文包掉到了地上。远远地,那个希腊的漂亮男孩跑过来了。


一声喘息,一声破裂。



突然之间,世界上的一千种红色一同在他眼前绽放开来。


“我的心就像是一只蜷缩的小鸟,但它无时无刻渴望着飞出我的胸膛。”


杀手终于想起了那台词的下半句。他有些恍惚。周围是那样安静,太安静了。很久之前某个下着雨的日子,他站在某地小河的桥头,欣赏着雨在水面造就的涟漪,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个穿着黑西装、拿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光着头,没打伞,独自一人艰难地走下河堤,然后沿着空无一人的、长满青草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背对着他向前方走去。那融化在柔和绿意中的情形让杀手觉得很美,但是他眼中盈满眼泪。凭着直觉,他知道那个男人必死无疑。隔天那男人苍白的面孔必然会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雨一直在下,此刻,在全世界,在所有的人中,仅有他独自一人为那男人感到哀伤。他看着那男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河流远方。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杀手终于决定要洗手不干。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仿佛就是在身体内部。杀手以为那是自己的某一个器官,某一根骨头,但那实际上是摄氏三十七度五的瓶子。香气扩散开来,在晨雾中迅速变得稀薄。混和着血的味道,原本柔和静雅的味道变得强烈而浓郁,果然是要红色才能体现自身的特色啊,杀手想着,嘴角牵出一丝苦笑。最后一次任务,再见了我的孩子,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些人,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刺杀城户纱织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任务。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她身边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在保护着她。他们必定知道,他这一次任务是必死无疑。他是他们手中的枪,凶器不能任其自由离开。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呵,城户纱织,所有向她飞翔的鸟儿,羽毛都在玻璃墙上撞得粉碎,连风都无法吹动她的额发,这坐在电气城堡里的女王。那一千种不同的红色,难道竟是她的哀伤。


他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地面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冰冷,但是被自己的血沾染了,便有些让人讨厌。他听见有人向他走过来,有人小声说话。他突然觉得头一轻,原来是有人把自己的头轻轻抬了起来,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他抬起来,线条刚硬的男子在旁边默然站立,头发轻柔的俊美青年朝他哀愁地垂下头颅。而城户纱织,他感到那手的冰冷。他白衣缥缈的女神,紫罗兰眼睛的神话,那一千种红色,逐渐消失在空气中的摄氏三十七度五。


他突然想笑了,幻想中的视野是逐渐从上方摇近的俯镜。如今终于轮到他,安静地枕在别人腿上,手被握在别人手中,眼睛逐渐失去神采。终于轮到别人,来为他哀悼。他感到一阵放松,心中却灵光乍现。城户纱织的面孔忽近忽远,模糊而清晰,他却想告诉她,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懂得她为什么要把香水起名为摄氏三十七度五。


那是温柔的味道。是让人安心的暗示。恍惚中他回到童年,发着高烧,呓语不断,他看到灰眼的养父走进,平日那般冷酷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摄氏三十七度五,他在发烧,需要得到照顾。他听见养父喃喃自语。他突然心满意足,之后沉沉睡去。摄氏三十七度五,有人在耳边这样说,你会得到照顾,摄氏三十七度五,那意味着你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并没有中断。


他努力想说话,但只有血从嘴巴里喷出来。他伤得太重。头脑日益昏沉。影像掠过脑海,有那下着雨时的河堤,拥挤着人群的地铁站,电影院外闪闪烁烁的广告。摄氏三十七度五,多么温暖的红色。


他想起以后再也无法去看电影,没有女主角的眼睛,台词也忘光了。还有他建在小街上的录像带出租带,夜晚到来时带着萨克斯的年轻人来了,在他店口露齿微笑。乐曲再度响起,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馨香。然而这一切消失了,黑暗中他微微觉得有些遗憾。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回家了。



——————————

全文完


评论(1)

热度(14)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