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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发】风与海的对话 (加隆中心)

授权转载,作者:sirenblue


他缓步走进了那座宫殿。
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铺而已,衬得整座巨大的大理石宫殿越发寂寥。虽然是深夜,地板和四面白亮的墙壁映着月光,仍旧让他清晰地看见床上少女的容颜。
熟睡中的她紧抿着嘴唇,眉尖微蹙,仿佛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她显得那么娇小而疲乏,垂在床边的手臂浮肿,指尖的皮肤却有些皱缩,显然是在海水中浸泡太久的结果。
他犹豫片刻,有些不情愿惊醒她。然而最终还是走到床边,轻轻呼唤。
“雅典娜。”
她即刻翻身坐起。诧异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然而那目光随即变为了然。
“加隆,是你?你来做什么?”
他惊讶于她双眸的明亮深邃,那正是古希腊史诗中描述的智慧女神的大海般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一般,一点也不似年仅十三岁的女孩。
“我希望为您效力——我自知不配拥有圣衣,但请您容许我成为十二宫的守卫。”
说出这句话并没有他想像的困难,而言语出口之后,他呼出一口气,感到分外轻松。看得出她目光中的犹疑,但是他的骄傲又不让他说出自己赎罪的用意。所以他仅仅扬起浓眉。
“我肆意妄为了半辈子,骗人杀人都不在话下;如果您认为我仅仅是因为战败就向您屈膝,那就错了。”
“谁放你上来?”她沉声问道。
——问得好。他暗忖。从圣域入口到女神殿,途经十二宫。虽说此时十二宫已然空了大半,但总还有轮值的黄金圣斗士看守着这条唯一的路径。没有别人的默许,他要上来,除非经历一场恶战。
“今晚轮值的是处女座。”他平静地解释,“他很难缠,但他终于愿意相信我。”
他没有说更多,也没有提到他其实是硬挨了对方一记天魔降伏才换到了这可贵的信任。然而他有一种感觉,她什么都知道。
她托着腮,静静地沉思着。
他一言不发,等待她的判决。
“你连夜赶来,一定需要好好休息。”她忽然抬头对他嫣然一笑,“去教皇厅吧。那里没有人,你可以安心睡一觉。我们明早再谈。”

——真是的,杀人不过头点地,爽爽快快给个答案是或者不是就完了,却跟我来这一套。女神实在不干脆。
不是没有牢骚的。
教皇厅已空了许久。虽然仍有杂兵时时洒扫,到底少了些人气。空荡荡的大厅,角落里堆放着失去了主人的六套黄金圣衣。—它们已经被修复了,却还没来得及装进箱子,挤挤地在一起,仿佛一群弃儿在互相拥抱着取暖。
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已经损毁的海底神殿。那七套鳞衣,不知是永远沉没在了无垠的波涛之下,还是随着海皇被封印而碎成粉末。
——另一笔欠下还不清的债。苏兰特告诉他说无需他来操心海斗士们的后事,朱利安自会设法筹办。他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立刻不再多嘴。既然苏兰特说不用他管,这一笔也一并算在圣域就是。毕竟,雅典娜所卫护的,也包括了海斗士们的家人朋友。
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往教皇的桌上一躺,浑身放松下来之后才觉得方才那场与沙加的过招还是令他受了不轻的伤。处女座黄金圣斗士的绝招自然不会是练来作摆设的。雅典娜说得也有道理,他此刻的确需要休息。
正阖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当口,他感到有人推他。
“加隆加隆,起来,我有话同你说。”
声音带点公鸭嗓,听来是个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他连眼睛都懒得睁,估摸着多半是雅典娜手下的哪个青铜小鬼自作聪明地来探问他的底细。
“有什么话等明早,你们女神答应说今晚无人滋扰我的睡眠。”
那声音的主人却分明不肯。
“不,明早我就不在这里了。是撒加要我带口信给你。”
这 个名字让他瞬间就清醒了,从桌上一跃而起,轻轻落在地上。只见眼前的站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男孩,穿的赫然是那套射手座圣衣,背上的黄金双翼闪闪发亮。乍一 看,射手圣衣的身影,有几分像在海底的那个名叫“星矢”的小鬼头。细看却发现眼前的男孩相貌完全不同,气度也更加沉稳,轮廓分明的面庞和古希腊雕塑般的姿态看来分明有些眼熟。
“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艾俄洛斯。”
“是个死人呐。”他也不在乎,似乎死去的黄金圣斗士中,就数这位最爱显魂,三天两头到处乱跑,在众位圣斗士中间早也不是什么秘密。遇到他不是什么怪事;不过啊,也还是有一点意外,“还是当年的模样。”
“死人才能帮死人传口信。”艾俄洛斯很认真地说,“撒加要我来跟你说对不起。他自己过不了自己那关,却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以为关起你来就等于禁锢了他自己的心魔。后来才知道不是那回事,他是他你是你,关了你,他一样走上那条路。你不该替他的过错负责。”
他微笑。其实这也是一笔债,却被债主轻易免了。“撒加呢,怎么不来自己同我说?”
“他有要紧机密的事,不肯让我知道,临走前才嘱托我。”
知道兄长在地下也还不是长眠的,他倒有些放心。如此说来,两人将来当有相见的时刻。无论如何,艾俄洛斯带来的是好消息。
“想不到,”他忍不住同对面的鬼魂闲聊,“当初他杀了你的,你倒不恨他,还帮他这个忙。”
“起初怎能不恨呢。不过见他自杀了之后的模样,恨不起来了。十三年不见天日,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天天提心吊胆害怕自己的假身份被戳穿,还要拼命维护善良正义的教皇形象。这份煎熬够他受的。他老了那么多,何况最后也还是个死。”
艾俄洛斯的语气平淡,听在他耳朵里却惕然而惊。假如当初下手他也有份,今日他只怕也是一样的结局。磋磨十三年,最后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圣域人多嘴杂,境况比海界的确复杂得多。

思 绪慢慢飘到从前,想当年撒加关押起他之时,是何等的一个天使般的人物,温柔、刚强、真诚、宽容,似乎集全人类美德于一身,在圣域中更是崇拜者众多,无论走 到哪里,头上似乎都罩着光环,越发衬托得他这个孪生弟弟顽劣。也唯独他这个弟弟,才知道兄长要维护这样一份完美的形象有多么不易。每天回到住处的撒加才是 做回自己的撒加,顶着一双黑眼圈毫无仪态地往床上一躺,哀嚎叫累;沐浴时还要大声唱着不知从哪个街头小巷学来的跑调得惨不忍睹的情歌。当初的他,每次看到这一幕,都有跑出去大声叫所有人进来付他三德拉克马看一次的冲动。
他就是以破坏撒加的这种刻意塑造的完美为乐趣。
最后他真的成功了。
代价是老教皇和六个黄金圣斗士的性命,外加十三年来屈死在撒加手下的无数冤魂。撒加本人则永远失去了安息之处,无时无刻不紧绷着神经。
看着教皇宝座,他仿佛看到兄长脸色苍白地坐在上面,不停地对每个人说:“我是教皇。我才是教皇。这是我的宝座,谁也休想抢走。”
好玩么?
现在回想起来,一点也不。需要谎言支撑的地位是一个毒瘴,每一个卷进去的人都被腐蚀到面目全非。
当时被关押,自知兄弟俩这辈子只怕都要成了寇仇,自己固然要恨撒加,撒加也未见得不恨他。
然而撒加原谅了他,还托艾俄洛斯安慰他说:这不关你事,是我自己不好。

“更何况,连老教皇都不再提旧事了。”
“那个老家伙?”
“是。他们这次的秘密行动,就是老教皇同撒加商量的——其他人都去了,唯独撇下我。他们说,他们是要为自己的过错赎罪去的,我是无辜的,不用掺合。”言辞中满是遗憾。
他嘴角微扯。原来老教皇是这宽恕的起头。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当年为了多管闲事送了命,如今死了那么多年,还是那么爱多管闲事。明知道不是好差事,别人不让去还不甘心。”
“事关雅典娜,就不是闲事。”男孩的语调十分郑重。“我是雅典娜的黄金圣斗士。”
“知道知道,上次攻打海界,还劳烦你去帮手。难为你了,死后不好好躺着,天天揽事。”
棕发金甲的少年忽然笑了。
“别尽说别人。你不多管闲事,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你们砸了我的饭碗,我来看看能不能跳槽,有问题吗?”
艾俄洛斯笑不可抑。“当然没问题。——可惜现在找不到撒加,否则我一定告诉他。”
“你这家伙!⋯⋯”在这个年龄该只有自己一半大的少年面前,他竟无由地感到一种被看穿的难堪。
“加隆,”少年的脸色一整,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来也怪,鬼魂该当是没有肉体的,但他竟然感到了对方手心传来的温暖。“谢谢你过来。”
“谢我之前造下的乱子吗?”
“撒加和老教皇都不怪你了,你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提那些做什么。”少年微笑着,影像在他面前越来越淡,握住他的那双手却仍然温暖而有力,“这里拜托你和其他人了,请多关照他们。”

他感到那双手一直在摇晃他,即便艾俄洛斯已经消失在他面前。
“加隆加隆,醒来。”那不是艾俄洛斯的声音,却是一个少女悦耳的嗓音。他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仍然好端端地躺在教皇的大办公桌上,透过高高的窗户,他看见不知何时天边已经开始发白。
面前的紫发女孩微笑着看他。
——难道方才都是梦?
“雅典娜。”他翻身下地,凝视着面前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女孩。真有些不可思议,在这具娇弱的身躯中,却藏了何等博大的爱与力量啊。
女孩的目光却转向她身后的一个人——他一眼认出那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沙加。“你觉得如何?”
沙加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有与黄金圣斗士相匹的实力。”
“加隆,”她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你如果愿意,就是圣域的双子座黄金圣斗士。回头到女神殿来见我,有事同你商量。”
他有些惊愕,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爽快,一时反倒难以回答;她也不多言语,带着沙加飘然而去了。
他又回想起昨晚的那一切,似梦似真,不禁皱起眉头。难道她要他在教皇厅休息,就是为了让他知道这一切——不仅仅是她原谅了他,撒加和那些死于他兄长之手的黄金圣斗士们也早已原谅了他?
一念及此,目光不由自主地想墙角的那堆黄金圣衣射去。它们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一套也不缺;他又格外地注意了一下射手座的圣衣,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也罢,不再多想。如今他已经是新的双子座圣斗士了,会有很多任务的。信手一招,双子座圣衣极其听话地飞来裹住了他。他昂起头,大步向女神殿而去。
在他背后,初升的太阳终于钻出云层,照进教皇厅。厅角处的余下几套黄金圣衣光芒闪耀,其中射手座圣衣最为美丽,上面光彩流动,仿佛正在悄悄地眨眼睛。



---------THE END---------

天空与海的相遇(卡妙X雅典娜,完结)

玩暖暖时想出的构思,为卡妙和小姐写一篇短文,已完结。



等待着,终有一日,奇迹的重逢。

    海鸟芙拉尔出生在秋天的海岛上。她是奇迹大陆上最勇敢的冒险者,一年又一年,她飞越了海洋和大陆,飞越了山川与森林,她知道不同的国度里人们怎样生活,也知道有一朵花圃里的蔷薇在梦想些什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装点在女神像的长矛上,留下一丝光辉。远处此起彼伏的海浪声中,夹杂着一缕悠扬动人的乐曲。

    紫发女孩儿专注地拉着手里的小提琴,来往的游人时而驻足停下细细打量着这个如瓷娃娃般美丽的姑娘。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未对她产生丝毫影响,一曲过后,纱织缓缓放下小提琴,睁开眼望着海天交映的爱琴海。

    “你好小姐。”

    纱织转过身,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站着一名男子。

    “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面?”那个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过多的情绪,平静的如同深邃的湖底。

    她微微皱眉,在逆光之下慢慢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转而一笑。“有些过时的搭讪方式呢,先生。”说着,纱织友善地向他伸出右手:“城户纱织。”

    “我叫卡妙,很高兴认识你小姐。”卡妙迟疑了一下终究握住了纱织的手,“不知为何,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美丽的寒露海上,在浮起霞光的海浪里,人鱼公主艾丽莎从海浪里探出头,白金色的卷发上挂着水珠。海浪以千万年未变的回响迎接她,海面上没有风暴,没有行船。

    轻快的雨滴洋洋洒洒从天空坠落,亲吻着女孩儿微乱的长发,纱织加快了脚步,避开了脚边一株吸允雨露的不知名野花,转进一条悠长的小巷。

    在巴黎,这样的小巷随处可见,它总是掺和着刚出炉的面包和咖啡的香味,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静谧感。纱织感受着那份难得的氛围,

在漫长的生命里,她每243年降临人间,与这个世界的每次重逢与离别都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欢迎光临,纱织小姐。”在她推开一间咖啡馆古朴的木质大门之后,迎上了老板温暖的笑脸。

    “你好先生,大概今天要在您这里多呆些时候了。”纱织报以礼貌的笑容。

    “当然。我想一定是上天可怜我,借一场急雨将您留在我的咖啡厅,似乎连时光都在分享您的美丽。”

    “谢谢您的夸奖,阿布罗狄先生。”

    纱织选择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下,嘴角微微含着笑。不知道曾为双鱼座圣斗士时的阿布罗狄是否也是这样能说会道。

    “欢迎光临,纱织小姐,您想点些什么?”

    纱织猛地抬头,正对上那一双波澜不惊的冰蓝色双瞳。一身服务生打扮的卡妙将菜单递到她手里。

    “卡妙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纱织微微有些吃惊。

    咖啡厅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纱织点完咖啡后便翻开手边的书籍细细品读。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咖啡厅里老式留声机放着不知名却动听的歌曲,让人不自觉便放空了自己。

    卡妙将咖啡端来的时候,顺手将一株紫色鸢尾花插在了桌上的玻璃花瓶中,将原来的康乃馨换下。

    纱织不解地望向他。

    “鸢尾花是法国的国花,”卡妙解释道,“我觉得,它很适合您。”

    纱织将书籍合上,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笑意。

    “卡妙先生,请问鸢尾花的花语是什么呢?”

    看到曾是自己麾下战士的青年微微一怔,对方这样无措的小举动,她的心里莫名有些开心。

 

    夜色降临,天空丝毫没有放晴的征兆,纱织向阿布罗狄借了一把雨伞便打算离开。

    “等一下纱织小姐,”阿布罗狄连忙叫住她,“巴黎的夜晚可不允许女士独自在外,这太危险。 正好卡妙刚下班,让他送您回去吧。”

    “嗯,谢谢您的好意阿布罗狄先生,”纱织笑了笑,“我自己没问题,不用麻烦卡妙先生了。”

    “那可不行,您放心好了,我会给卡妙加班费的。”阿布罗狄说着朝纱织挤了挤眼睛。

 

    巴黎的夜晚似乎没有阿布罗狄说的那么恐怖。纱织这样想着。她和卡妙打着伞并肩走在小巷里,远处传来不知名的花香。

    穿过小巷便看到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站在街角,纱织走上前买下一株花递到卡妙面前。

    “送给你卡妙先生,鸢尾花的回礼。”

     卡妙有些不解,但还是接下了那株挂着雨水的白色小花。

    “铃兰花,”纱织回过头对他说道,忍不住地想要看看他的表情,“花语是,幸福将回来。”

    她饶有兴致的等待着卡妙如何回话。

    憋了半天,卡妙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纱织小姐对花语如此有研究。”


   “小人鱼,想听空中的故事吗?”海鸟芙拉尔挥动着翅膀来到艾丽莎面前。那陆上的世界光怪陆离,小小鱼儿无法想象,艾丽莎认真倾听者芙拉尔讲述着那些有趣的故事,她们一见如故。

    最近纱织有些烦心,因为她似乎吃多了甜品导致牙疼得厉害,这使她不得不在巴黎当地找一家诊所就医。

    温柔的女护士让她坐在诊室里稍等片刻。当门被推开,牙医进来的时候,纱织噌的一声从坐椅上站了起来。

    即便是戴着白色口罩穿着白大褂,她依然能认出那罕见的石青色长发。让圣斗士钻牙的话……纱织甩了甩头后退一步,反射性地和卡妙拉开了距离。

    “真是有缘啊卡妙先生,没想到您还有医生的兼职。”

    “服务生只是我临时在帮阿布罗狄而已,过来坐下纱织小姐,请您放心,治疗过程并不会痛苦。”他似乎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像对待吃多了糖有蛀牙的小孩子那样的口吻对她命令道。

    即使是卡妙这样保证了,纱织仍旧不能相信。当然,如果是在以往的战斗中,无论她的战士说什么,她都会相信。 

    见纱织仍在犹豫,卡妙叹了口气,继续整理着器具。

    “请您配合治疗,如果您不想继续这样捂着脸和人交流的话。”

     

    纱织觉得这样张着嘴巴很没有形象,但是却只能任凭卡妙的摆布。因为害怕,她皱着眉头,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萦绕在鼻尖。

    突然觉得卡妙似乎什么打扮都没有违和感,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水瓶座的战士会是牙医。这样想着,纱织忍不住的想笑。

 

    漫步在午后的巴黎,连阳光都有些慵懒,塞纳河上偶尔驶过一艘小船,有流浪者在街头弹着吉他,白色的鸽子成群飞过,留下一地洁白羽毛。

    “纱织小姐,上次您在雅典演奏的那首曲子,很动听,不知叫什么名字。”

    “夏沫海歌,”纱织说道,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继续道,“讲述的是一场天空与海洋相遇的故事。”

    “是怎样的一场相遇?”卡妙颇感兴趣地问道。

    “嗯……这个嘛,是海鸟和人鱼的一场邂逅,令他们成为好友。但是海鸟注定属于天空,人鱼也无法离开海洋。她们的相遇虽然美好,却很短暂。”

    见卡妙未回话,纱织忍不住继续问道:“卡妙先生认为,他们分别之后,是忘掉彼此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好,还是怀揣着那份转瞬即逝的记忆继续活下去的好呢?”

    “如果是我的话,必然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既然那份短暂的相遇如此美好,我不会选择忘记。”

    “虽然有相遇的美好,但也有分别的伤心。注定的离别,为何不忘却呢?或者,为了不再痛苦只让对方忘却也好。”

    “您没有为对方选择的权利,纱织小姐。”

    纱织有些震惊,但马上恢复了笑容:“我们似乎探讨的太过了。”

    卡妙点点头,“似乎有些偏题了,其实我很想学那首曲子,不过我并不会小提琴,不知纱织小姐方便教学吗?”顿了顿又说道,“我可以付学费。”

    “当然,我很乐意当老师。”少女笑得很开心,“不过我不收学费。”


    这个盛夏的每个夜晚,艾丽莎都会踏出水面,与芙拉尔相见。芙拉尔告诉她在大陆的见闻,艾丽莎将它们编成动人的歌谣,在寒露海上传唱。

    似乎圣斗士都有着过人的能力,又或许本身就具备的乐理知识,仅仅几周时间卡妙就能够完整的奏出《夏沫海歌》这首歌曲。

    屋外晴空万里,纱织打开窗子,让阳光温柔地流泻在他的身上。正在拉小提琴的卡妙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停下了演奏转头看向窗外。透亮的光线下,似乎他的白衬衣都泛着浅浅的光。

    “请原谅我的鲁莽。”纱织有些抱歉的说道,铃兰花幽幽的香味从窗外袭入屋内,“总觉得应该给予卡妙先生一些温暖,没想到我的这一举动打扰到了您的练习。”

    “不用道歉纱织小姐,感谢您的关心。刚才您打开窗子的那一瞬间,让我感受到了曾在西伯利亚时的阳光,温暖却不强烈。和您一样,也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卡妙先生去过西伯利亚?”纱织有些警惕,似乎卡妙知晓了什么。

    “是的,仿佛指引一般。虽然没有找到我想要的,却意外发现那里的壮美。”

    “听说西伯利亚有美丽的极光,如果能在极光下奏一曲小提琴曲,一定很美好。”纱织冲他笑着。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有机会和纱织小姐一起再去一次。”卡妙望着窗外成群鸟儿飞过,“有纱织小姐在的话,或许能够寻找到些什么。”

    那我可不去。纱织在心里小小地反对道。

 

    天气渐渐变的暖和起来,可是卡妙发现纱织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自从他出师之后见面的机会便少的多,可仅仅这几次见面,纱织都是面无血色,身体明显很虚弱。卡妙提醒她多注意身体,甚至提议带她去医院,都被纱织一一婉拒。


    盛夏将终,芙拉尔与小人鱼艾丽莎告别,往南飞去。她答应艾丽莎,来年会带着新的故事与她相见。艾丽莎用歌声送别了她的朋友,歌声充满了哀伤与不舍,也充满了希望。

    “您还有何牵挂无法放下,雅典娜女神?”

    深沉的梦境异度空间,是与神明交流的地方,纱织走向梦境深处,四周安静得只有水滴的声响。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克罗托。我不希望在我离开后,那些对他们过往的封印失效。”

    “与人类相处的时间太久,连您这样的神祇都多愁善感了吗?”

    “雅典娜啊,从神话时代起我们就应看透的,在时间长河之中,人们执着的,无法割舍的东西,最后无非惊鸿一瞥。命运从不会偏向任何人,神也不例外。”

    “我明白,就这一次,一次也好……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吗?”

    “您在这个时代的生命早已结束,聪慧如您,即便是天父宙斯也无法违抗我们的安排。您这样与命运相抗,值得吗?”

    “时间不多了,雅典娜啊……”

    纱织突然惊醒,汗水顺着洁白的额头滴落,她无力地用衣袖擦拭着。

    窗外树叶娑娑作响,傍晚的风带着一丝湿气吹入屋内,似在提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纱织起身关紧了窗户。

    “啪!”窗边插有铃兰花的花瓶突然掉落在地摔得粉碎,纱织却无心去在意一地碎玻璃。心脏骤然的痛疼,令她不得不扶着桌角慢慢坐下。纱织尽量调整呼吸,脸色白的可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须尽快回到城户邸,这样的她无法再一个人生活下去。

    外面狂风四起,与此同时,纱织惊觉到自己对圣斗士记忆的封印因她神力不支被打破。

 

    暴雨肆意倾泻在巴黎的每个角落,令路上的行人惊慌寻找着庇护之地。卡妙不顾一切冒雨奔跑着,他暗暗咬牙,那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悲恸的,坚定的,想要毁灭的东西,誓死守护的信仰。是什么时候起,雅典娜竟在害怕他们会厌恶曾身为圣斗士的过往?

    他在纱织门前停下,大口地呼吸潮湿的空气,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路边的铃兰花因被暴雨肆虐而失去了生气。卡妙伸出手打算按响门铃,却又黯然放下。

    究竟在犹豫什么,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卡妙站在雨中,街上的路灯接连亮起,除了他没有一个行人。他在努力回想起冥王之战,以背叛者身份被带到她面前时的情景。因被沙加剥夺视觉,到死他都未曾见过自己信奉了一生的女神的模样。而自己的女神,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安静的,让他无法忽视。

    “吱呀——”门被打开,紫发少女撑着伞立在他的面前,即便撑着伞,还是有雨水落在了她洁白的裙摆上。

    “雅典娜。”卡妙单膝跪地行礼。

 

    小时候,在训练之余他就会在荒无人烟的冰川上想着自己今后觐见女神的情形。他纵有一百种能想到的场面,也无法预料到今日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见。

    卡妙坐在屋内有些失神,一张毛巾落在头上。纱织轻柔而仔细的帮他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长发,紫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在卡妙的手臂上划过。

    “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抓住女孩的手问道,纱织的手比他的还要冰冷,让他有些吃惊。

     “抱歉,与你相遇之后我才明白,我没有为你们选择的权利,”纱织语气有些悲伤,“是我太自私了。”

     “您并不需要道歉,雅典娜。”


    寒露海上日转星移,已不知几个盛夏,芙拉尔却始终没有回到寒露海的天空。

    人鱼公主艾丽莎相信彼此的承诺,在每个盛夏满怀期待。她歌唱与芙拉尔的友谊,歌唱者自己久远的等待。人鱼们传唱天空与海洋的相遇,海鸟们把故事带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早已不知奔波了多久,卡妙突然觉得应该回到日本去看望雅典娜。和恢复记忆后的撒加他们相聚之后,大家一致同意前往世界各地去寻找延续生命的办法。虽然还未找到,庆幸的是他们的女神还未离开。

    沿街的樱花树簌簌洒落着粉嫩的花瓣,纱织咯咯笑着从卡妙发间捡出落进的樱花,被风吹过的街道上宁静而平和。

    纱织坐在树下的木椅上裹着厚厚的披肩,她的身体越发虚弱,尽管这样她还是喜欢在悠闲的午后走出房间,在庭院里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冰河他们拿着在西伯利亚拍摄的极光照片给纱织看,那是他特意嘱咐冰河去做的。

    往昔的回忆涌入脑海,他想起曾在巴黎和雅典娜的相遇,认真地教导他小提琴,想起那个在雨夜送给他的铃兰花,那个美丽的花语。

    “真是壮美。”

    纱织轻声感叹着,将卡妙拉回现实,眼前的女孩儿正专注地翻看着手上的相册。

    “等您身体好些了,我们一起去看,您说过在西伯利亚演奏《夏沫海歌》的话,一定很美好。”

    “好,说好了。”女孩笑得很无力,尽管如此她仍旧努力让其他人看到她的笑脸。

    这莫名的坚强让卡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再快一些,必须再快一些。他们互相告别前往世界各地之际,史昂这样对他们说道。

    庭院中的水晶风铃叮叮作响,又是一阵风吹过,卷着细碎的花瓣。

 

    “卡妙先生!卡妙先生!”

    翌日的清晨,管家惊慌失措地敲着卡妙的房门,他一个机灵立马起身开门。一定是雅典娜出事了!

    卡妙接过辰巳手中的信,信里的纱织告诉他任何人无需再去寻找她,自己即将离开,她并不想看到大家悲伤的样子。希望从此以后,每个人都可以以全新的身份去活着。

    “卡妙,原谅我再自私一回吧。”信件的最后一句话这样写着。

    卡妙通知史昂之后便动身离开,“老师,请一定要找到纱织小姐。”身后冰河说道。

    “我会的。”

 

    午后的巴黎,依旧慵懒得安静祥和,比起游玩,人们更愿意在露天的咖啡店里点一杯饮品,慢慢品尝着略带咖啡味道的午后。

    卡妙匆忙奔跑在街道上,仿佛时光回到那个下雨的傍晚,只是这次不会再有紫发的女孩儿撑着伞为他开门了。

    他站在纱织曾居住过的庭院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庭院里的铃兰花仍旧春意盎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屋内传来熟悉的曲调,卡妙连忙朝屋内跑去,闯开了房门。

    耀眼的阳光下,紫发的女神背对着他面向窗前,周身散发着点点动人的星光,她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小提琴掉落在地。

    “雅典娜!”卡妙惊慌地拉住纱织的手臂。

    纱织惊讶地转身,看着一脸着急的卡妙,盈盈地笑着,就像第一次他们相遇时那样,在爱琴海边说他有些过时的搭讪方式。

    纱织握住卡妙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张口在说着什么。似乎是很重要的话,可卡妙却听不到她的声音。最后似乎纱织也发觉到自己的心意无法传达给他,叹了一口气,扑进了卡妙的怀里。在拥抱的那一瞬间便化作点点萤光消失在卡妙的怀中,他的手都还未来得及抚上她的长发。

    卡妙无力地跪在地上,心中却感觉不到痛苦,仿佛在左胸里早已没有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远处的海港传来船鸣声,大家对着彼此告别。这一次他们将开始各自新的生活,带着女神的心愿。

    潮湿的海风吹拂在脸上,卡妙整理了一下衬衣便提起行李登上航船。

    曾经有人问过他,如果在短暂的相遇继而分别之后,会选择忘记过去重新开始,还是怀揣着记忆继续生活下去。

    相遇的美好,离别的痛苦。这便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回忆。

 

    在寒风凌冽的西伯利亚冰原上,卡妙时常站在那里拉起那首动听的小提琴曲。日复一日,当霜雪染上长发,岁月的痕迹刻满脸颊的时候,当地的居民几乎没有人能再记起他年轻时的样貌。但当人们听到那首悦耳的曲调时,就知道是他。

    美丽的极光缀满天空,游人们相聚在一起欣赏这震撼心灵的景象。远处极光之下,一位老人闭目演奏着小提琴,冰冷的空气中回荡着悠扬的乐曲,仿佛在传唱着那场遥远的相遇的故事。

    “请问,”卡妙突然停止了手中的演奏,急忙转身,“请问,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呢?”紫发女孩儿浅浅地笑着。

    似乎有泪水从脸上滑落。

    世上最美好的重逢,是我已垂垂老矣,而你,依旧美好如斯。

    终于,一朵干枯的蔷薇被海鸟送到艾丽莎的手中,这是海鸟芙拉尔承诺给她的新的故事——一朵希望装点在人鱼公主发间的蔷薇花。蔷薇在泪光中重现生机,摇曳在海风里,沉醉在自己的梦中。芙拉尔再也不能回到海洋,但她一直记得那个承诺。

—the end—

【民国架空】襟上一朵花(27、28章 完)


原作者:阿芙。授权搬运。


CP:阿布罗狄X纱织

全员架空,民国背景



二十七

阿布看到纱织从二楼闺阁里探出半个身子。

她梳成两股的发辫掉落在前胸,淡蓝色的绫花在阳光下像云霞那样闪烁光彩。

她伸长光洁的手臂,试图去够窗外攀援的凌霄花。

阿布喊:“小心!”

纱织抬起头,却像是看不到他的样子,焦灼的大声喊:“阿布!阿布!阿布!”

阿布醒了过来。他听到纱织和纪晓芙的说话声。

门开了。

纱织闯进来。

纪晓芙靠在门框上,不紧不慢的吸着烟。

阿布看到纪晓芙身着睡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

他记起昨晚醉酒前发生的事情。

他拿过衣服,在纱织的注视下穿上。他不得已回避她的目光。

纱织转身走了。

小女仆在外面喊:“小雅小姐……”

客厅的大门被重重带上。

阿布强行忍住好一阵痉挛似的抽搐。

他穿好衣服。

纪晓芙慢慢踱上前。

两人相背坐在床边。

阿布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晓芙没有说话。

阿布转过身,吼:“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女仆从门口探进头来。

阿布吼:“滚!”

纪晓芙掐灭烟头,开口说道:“我……本来不打算让小雅知道……但是,我情不自禁了……”

阿布吼:“你给我住口!去你的情不自禁!如此龌龊、卑鄙、无耻……竟然还说什么情不自禁!”他站起来。

纪晓芙说道:“站住,阿布。”

阿布说道:“你不觉得,我已经还清了你所谓的人情和帮助吗?纪小姐!”

纪晓芙说道:“听我说,阿布。”她抬起头,几乎是带着央求的语气,“听我说……就当是……为了小雅……”

阿布坐下来。

纪晓芙说道:“我……的确很喜欢你,阿布。从那天在‘我爱·我爱’大剧院演唱会的化妆室里,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很喜欢你……你不觉得你自己漂亮到有些过份了么……但是,我也不想怎么样……更不能怎么样,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小雅的关系后……虽然我……不太喜欢小雅……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反正只要一想起她被日本人养育了十五年,就受不了……我明白这不能怪小雅,而且小雅的确是个好孩子……但是我就是受不了她曾经被那个日本老头子养育、特别是宠爱的十五年!虽然我因为这个不太喜欢小雅,但也……不希望她倒霉。因为这些,我知道我注定和你之间不会有什么了。”她露出凄怆的笑,“而且,我要和修罗结婚了……人嘛,总得有个归宿。所以,我就更不能和你有什么了。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你……放不下……”她渐渐扑在阿布的肩头。

阿布说道:“你别碰我。”

纪晓芙全身震了一下,坐直身子。

她说道:“真的,我不想让小雅知道……我不想让她恨我……虽然我……不太喜欢她……但是我想,母女之间来日方长……”她苦笑,“可是现在说起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阿布说道:“有。你不知道,还在小雅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位母亲时,她已经很爱自己的母亲了……她无限的宽容和善良。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这唯一的亲生女儿。”

他走了。

他回到家时,纱织正把花花和俏皮装进小小的朱漆木盒,埋在院角的月桂下。

她换了一身海蓝色的薄缎旗袍,发髻上扎着同样颜色的绢花。

她在哭泣。

阿布半蹲在她的身边。

纱织说道:“它们是一起死的。就在今天早上,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下去……”她起身走进客厅,斜倚在沙发上。

阿布走进来,坐在她的身边。

两人一起望着一阵风,卷走凋落的梧桐叶子。

纱织说道:“我……想听到你的辩解……”

阿布说道:“是我先看上纪小姐的……拍戏时……”

纱织甩给他一个耳光。

阿布侧过脸,默不作声。

纱织说道:“离婚吧,阿布。”

阿布说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纱织……”

纱织说道:“你永远也得不到我的谅解……不会再有服从我的机会和申辩的机会……”她用手帕捂住嘴,哭着跑上楼。

她奔入卧室,扑在枕上,深深把脸埋下去。

明媚的晨曦从茫茫的黑暗里渐渐浮现,还有那和晨曦一样明媚的面庞。

那一年,她十五岁。就在那天早上,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如花般的男子。

他们一起分食糖果的情景掩盖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

还有只属于月光和纱灯的那个夜晚,那是她的初吻。

她感到他就在她的身边,伸过手臂,动作温存的取下她发髻上别着的百合花。

她又看到他似乎就在她的面前,微微俯身,笑吟吟的为她别上凌霄花形的胸针。

她听到他说道:“现在这襟上一朵花再也不会凋谢了。”

……

她揪紧绣花枕套,一再压抑自己的哭声。

但是清泪,一遍遍濡湿着被揉得变了形的枕套。

她起身走下楼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给她留着便条,他去公墓了,用胜利的消息告慰撒加。

纱织愣了愣。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壁炉上打开的收音机。

伴着许多杂音,日本天皇正在宣读停战公告。

纱织关上收音机,走出门。

她匆匆走在大街上,躲开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的人们。

凉风刮起落叶。

广播里,日本天皇继续宣读停战公告。

纱织回到家里。

阿布还没有回来。

她取下那枚花形水晶胸针,和自己签过字的离婚文件一起放在壁炉上,再次出门。

她赶往教堂。

她刚刚想起,就在今天,纪晓芙要和修罗举行婚礼了。

 

二十八

纱织远远看到纪晓芙朝她走来。

她的母亲披着大红颜色的婚纱,艳丽得像一团火焰。

只是到现在,纪晓芙才明白,她这团火焰几乎要把最亲近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她匆匆忙忙的从教堂前的石阶奔下来。

修罗和来宾紧随其后。

纱织喊:“妈……”

纪晓芙把她揽在怀中。

她紧握住纱织的手,一边交给她一件纸张般的东西。她放开纱织,说道:“是妈妈对不起你,小雅……”

纱织低头一看,她立即认出是阿布的笔迹。

她把这封信打开。

然而它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纪晓芙的:

“纪女士,

首先向你表达新婚的祝福。至于那件事,目前的情况是,小雅认为都是我的责任,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影响到母女情谊了。终于胜利了,使我想起我滞留在异乡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踏上返回瑞典的归程。代我向小雅问好和致歉。请她珍重。

你的朋友,阿布罗狄。”

纪晓芙把另一份阿布已签过字的离婚文件递给纱织。她说道:“我一直喜欢他、一直嫉妒你,小雅……但是他对你,一直是专情的……”

修罗走上前,担心的喊:“小雅……”

纱织不停的交替读着离婚文件和他的留言。

写在不同纸张上、一模一样的签名好像深入她紫色的眸子,浸在渐渐郁积的泪水里,越来越模糊。

纱织昏倒了。

那些纸张就像落叶,被风刮走。

纪晓芙喊:“小雅!”

修罗喊:“小雅!”

他们用交握的臂弯,双双扶住纱织,手忙脚乱的把她抱进停靠在路边的轿车里。

纪晓芙把不省人事的纱织紧紧揽在胸前,喊:“快开车,去医院……”她把脸畔贴近女儿年轻苍白的面孔,哽咽的喊:“小雅……小雅……你千万要好起来……否则让我怎么活……”她哭出声。

修罗拧紧眉头,把母女两人揽在胸膛上。

汽车在医院门口猛地刹住。

纪晓芙和修罗抱着纱织,边跑边喊:“快救救她!快救救她!”

纱织被医生和护士接入急诊室。

纪晓芙和修罗被挡在门外。

纪晓芙喊:“小雅!小雅!”

修罗揽着她,安慰:“会没事的……小雅是个好孩子……连神也会保佑她……”他微微扭过头,抹了一把脸。

纪晓芙扑在他的胸膛上痛哭失声。

医生很快出来了。

修罗仍然揽着纪晓芙,问:“怎么样?”

纪晓芙几乎蜷缩在他的怀中,睁大灰色的双眸,恐惧的瞪着医生。

她不敢出声了。

医生说道:“小姐没有什么事。她……怀孕了。”

修罗和纪晓芙对望。

修罗说道:“这是好事啊……”他沙哑的嗓音几乎变了调。

纪晓芙重新哭了起来。

纱织奔出来,差点儿撞到两人。

护士们跟在后面喊:“小姐!这位小姐!”

纪晓芙和修罗转过身,喊:“小雅!”

纱织跑过长长的走廊,奔出医院大门,差点儿摔倒。她看到纪晓芙的汽车,闯上去,扭开车门。

司机抬起头,问:“小雅小姐?”

纱织嚷:“下去!”

她坐上驾驶座,发动汽车。

修罗和纪晓芙追出医院大门。

汽车疾速绝尘而去。

街面上,庆祝活动已经开始了。

纱织驾驶汽车横冲直撞。

人们纷纷惊讶的回过头。

各式标语、条幅和彩带遮挡在挡风玻璃前。

不时有笑脸探到纱织的面前。

纱织连连按响喇叭。

她猛地踩下油门,擦着游行队伍向前疾驰。把那嘹亮的歌声和欢天喜地的场面抛在身后。

她在码头刹车,匆匆奔下石阶,险些跌倒在沙砾里。

她喊:“阿布!”

她在海边猛地停住脚步。

绛色的高跟鞋已经踏入涌进的波浪里。

晨曦在她紫色的眸前展开。

微醉的轻风吹起她海蓝色的袍裾和绢花的缎结。

远洋客轮徐徐驶远。

海鸟嗥叫着从几乎透明的薄晖里穿过。

纱织喊:“阿布!”她沿着海滩追了一阵,渐渐放慢速度。

现在她几乎是在漫步了。

她再次眺望海面。

在那海天一体的湛蓝色里,她看到他脱颖而出,向她快步走来。

他冰蓝色的眸子就像睛空那样明净。

他水蓝色的发丝随风缕缕飘开。

他似乎启开优美的双唇,容颜胜过绽放的花。

他本来就是如花般的人。

她绽开笑容。

波澜涨起又落下。

海面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平静下来,默默转身,向石阶上踱去。

将至顶层,她仰起头。

偶尔有一辆黄包车从她的眼前掠过。

她看到阿布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他不长的水蓝色发丝随风飘扬。拂起的流海下,显露出水晶般剔透的冰蓝双眸。

他没有笑。

两人慢慢走近。

黄包车夫喊:“小姐,当心啊!”

纱织一错愕。

黄包车从她的背后驶过。

她的眼前什么也没有。

纱织踉跄着,将身子倚靠在路边的石栏上。

她侧过身,把一只胳臂搭在栏杆边。

她看到阿布,沿着路边向她奔过来。

纱织没精打采的低下头。

当她仰起头时,仍然看得到阿布越跑越近。

他浅灰色的风衣,在他颀长的身形后展开。

纱织无法辩识他究竟是真实的、亦或又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像。

她缘着栏杆,向他踱过去。

她加快脚步。

他仍在向她飞奔。

纱织跑起来。她海蓝色的袍裾和同样颜色的缎结在风中扬起。

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渐渐切近……切近……

……

那天早上,她第一次看到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存在如花般的男子。

她已然知道,他就是她时时刻刻佩戴在襟上的一朵花。



(完)

【授转】梦中花(上)

作者:流离



(节一) 

“唉~” 叹气 

“唉~~” 垂头叹气 

“唉~~~” 托起下巴叹气 

“唉~~~~” 整个人窝进椅子继续叹气 
到底为什么,身为宙斯最果敢智慧的明眸女儿、掌管战争与智慧的伟大女神、整个圣域最高决策者雅典娜转世的城户纱织,会落得被自己的战士软禁在专为保护和供自己休息的女神殿里做苦工的凄惨境地呢? 


“正因为女神是圣域的最高统治,所以这些关乎圣域存亡和安定秩序的‘重要’文件,才需要您亲自审阅和仔细察断,”身为女神代理人的教皇义正词严地将“重要”两个字咬的也相当“重要”。

在紫发少女意图开口反驳之前,教皇迅速绽开一个忠心为主天下为公无私奉献温柔无害并且、绝对倾倒众生的迷人笑容之后,单方面不容拒绝地下了结论:“那么,就请女神在晚饭之前处理完这些‘重要’文件吧!”

话音未落,教皇身后就变魔术似的突然多出两排高度直逼殿顶天花板的文件柱子。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哀号,女神殿迎来了勤奋...工作的一天...

以上是两小时前的情景回放。 


“哼!说什么‘重要文件’!”纱织不满的从桌上堆的像山一样高的文件堆里挑出几份来,

“不是哪个博物馆商借文物,就是某某旅行社申请参观。再不然是哪条街要多放个垃圾筒,居然还有谁家的小孩想改个名字?!!”

紫色的小脑袋没力气的整个伏在椅背上:“天哪~我要罢工,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重要’文件啊——!” 
抱怨归抱怨,终究还是不敢跑去投诉的。 
她心里其实很明白,虽然名义上自己是最高决策,但自从圣战结束之后,自己伤心之余就只忙于财团和普通人类的慈善事业。

圣域的大小事务几乎全由教皇一手代劳。其中辛苦,她感喟良多。

而此次限时刁难的所谓“重要事务”,也不过是教皇对于自己上次在希腊逗留了整整两个星期却一直陪着朱利安游山玩水游街串巷游览风景游......游手好闲都不肯来圣域露面的小小报复罢了。 
纱织左摇右盼的晃着脑袋,却无意间对上铠甲戎装的雅典娜雕像。有一些微小的熟悉的冰冷感觉突然蔓延,于是视线如被灼烫般快速移开... 


不肯...来圣域啊... 


“唉——”抱怨来抱怨去,最后还是只能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女神殿里哀声叹气么?仔细想想,自己这女神确实是做的够失败了。 
于是苦命的纱织只好继续无力的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旋转着手中的钢笔,哀叹自己凄惨做工的命运......


(节二) 

...... 

...... 

这是... 

哪里? 


没有触感,也仿佛没有自己。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 

并非漂浮于虚空,而是在向下沉沦。明明没有任何感觉,却固执的认为自己是在向下沉沦。向一片无底的深渊。 

仿佛听到时间自她的存在中穿过,渐渐凝固成了深渊里的压迫感。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点一点穿凿于她的感知之间,雕刻出实体。 

触觉恢复先于视觉,听觉先于嗅觉。“扑通扑通”,谁的心跳仿佛雷鸣般的战鼓。挟着血腥的味道震慑了所有感知。 

坠落的感觉渐缓,她触到什么粘稠的柔软。触目所及,暗红的色彩近乎黑暗,铺满了整个世界。 

这片有如弱水的暗红海洋,在她脚下随着谁的脉搏起伏汹涌。 

“你是奥林匹斯的骄傲,你也将成为我的荣耀。” 
谁的声音扬起暗色的波涛化做天空,遮掩了一切光明。 


“你是奥林匹斯的骄傲,你也将成为我的荣耀。” 
她高昂着佩戴盔冠的头颅,握着最尖锐的枪矛,遥遥望着地面上无数人类的英雄战士战斗杀戮着,特洛伊的地面和河流都染上最艳丽的红。而她手中的枪矛、身上的铠甲,依然一滴滴向下渗着冰冷的血。 

“你是奥林匹斯的骄傲,你也将成为我的荣耀。”
她站在凛冽的风里,目光淡漠的看恩刻拉多斯在西西里岛下苦苦挣扎。阿瑞斯在一旁艳羡,她的盾牌上多了刚剥下的PALLAS巨人温热的皮肤。 

“你是奥林帕斯的骄傲,你也将成为我的荣耀。” 
她的怀中,宁芙仙女帕拉斯苍白的面庞已无血色。

“你是奥林匹斯的骄傲,你也将成为我的荣耀。”
一幕一幕画面快速翻转,从记忆深处倾泻而出。 

“你是奥林帕斯的骄傲,你也将成为我的荣耀。” 

模糊了岁月年轮的许久许久以前,她也曾在这里,依靠了某个伟大而聪慧的女人以生命为代价的庇护,在这片产生智慧、力量、光荣以及一切权利的地方徘徊生长。掩埋感情,掩埋悲喜,掩埋恐惧与伤感,隐忍了仇恨与来路,与这宇宙中最伟大众神之王的思想一同,背负着噬骨的孤独与骄傲,只向着所谓的“荣耀”前行! 


“很冷。”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不安一般,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纱织就发现脚下暗红的粘稠液体在瞬间变得冰冷。凉意渐渐攀升,逐渐化做透骨的寒冷充斥了她所有的感官 

冷... 

“女神...”谁的声音这样温暖... 

“女神...”这声音延伸出无数条坚韧而温暖的丝线,将她已经冰冷到麻木的灵魂包裹其间... 

“女神!”渐显急切的语气令她整个人一震。 

黑暗与冰冷渐次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伴这声音而来温暖安心的触感。 

倏的睁开双眼,天蝎座战士写满忧虑的面部特写与耀眼阳光一同占据了视线……


(节三) 
米...罗? 

他看到纱织安然睁眼,才稍稍放心,随即展开笑脸。 

是...你在呼唤吗? 

梦境与记忆纠结,将声音梗在喉咙。 
想说什么,想说什么... 


米罗仔细瞧着神情微异的纱织,依然是笑,“呦,女神,做好梦了吗?”

纱织定定地望向他眼睛。米罗湛蓝的眸子里清晰映着自己迷茫冷漠而微带疏离的神情...以及,他小心翼翼捧着自己面庞的双手。 


“你是奥林帕斯的骄傲,你也将成为我的荣耀。”
少女突然惊觉他的手覆在颊上,灼人的温度传来,她用力挥手格开:“放手!” 
紫色的发梢凌厉地在空中画出一条划痕。 


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轰”的一声倒塌下来。 


米罗被打落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找不到放回去的轨迹。 
纱织也后知后觉地被自己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微一错愕。 
她张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又被什么梗住。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看漫天的纸张掉落。

扑扑哒哒,每一声都像是跌入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沟壑中,回音阵阵。


(节四) 
纱织又一次感到空气中弥漫起来的冰冷。 
“你是奥林帕斯的骄傲……”
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声音又如梦魇般出现,一点点吞噬掉刚刚浸染的温暖。 
紫发少女闭上眼睛将身体蜷缩进椅子,用力环住自己,她仿佛听到从血管里传出冰块摩擦碰撞的声音。 


望着眼前固执的仿佛是在自我封闭一样的娇小身影,米罗只能苦涩一笑。 
明明是孤独无助,明明这样渴求温度。这个教人担心教人怜惜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坦然接受别人的,爱意呢?


男人又好气又心疼地看着她,他站立了半天,终是轻叹口气。 
傻孩子,傻孩子...慢慢覆上她冰冷的小手,想要驱散她的不安。 


纱织感觉到双手传来的温度,只是头也不抬的将手抽离。 


米罗看着她的小动作,忍不住皱起眉头。五指稍稍加力,不肯放手。 
纱织刚将手抽出一半,却又被重新捉住,来回几次都未能将手抽回,不由赌气。动作愈加明显。 
而米罗因着小妮子自虐似的自我隔离,也隐隐起了怒意,于是更加用力的握紧双手,不让她挣脱。 
两人谁也不肯先开口,来来回回较上了劲。 


柔柔弱弱的十几岁少女,比力气对着二十几岁的男性青年就够吃亏了,何况对手是圣域最优秀的黄金战士呢。 
纱织用尽力气将肢体反抗进行了很久,直到手腕酸痛才终于意识到这是场无谓的挣扎。 
于是赌气的抬头,以目光谴责对手恃强凌弱的卑劣行径。 


罪魁祸首一脸毫无愧疚,坦然接受少女的目光荼毒之余不忘回以颜色:“闹够了吗?” 
“什么?” 
“真是孩子气。” 
“你才是!”哪里孩子气了! 
“闹够了就乖乖从椅子里出来。” 
“哼!”紫色的小脑袋很配合的给了反应——直接整个埋进椅子里。 


米罗瞟了一眼缩成一团的少女,半晌不再说话。 
天蝎座青年眼睛微眯,干脆不容拒绝的将她小小的身体拎进自己怀里环住。 
纱织一下愣住,连叫声都惊惶起来:“米...米罗!你在干吗啊!”她手脚并用的挣扎,只换来更有力的紧拥。

“米罗,快放开我!”少女提高了音量,却被更干脆的打横抱起。 

小姑娘惊呼一声,反射性的揽住米罗的脖子以防自己掉下去。 

“米罗!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青年沉寂片刻,低头换上一种堪比夏日艳阳的灿烂笑容,语调却是极其接近水瓶座战士的绝招—绝对零度,让纱织不寒而栗:“我说小小姐,您看看女神殿现在这个样子,文件都被你搞成这幅惨状了,还想留下搞什么破坏?” 

纱织望望纸张漫天狼籍满地的女神殿吞了吞口水,语气有点发虚:“所以...所以才更要尽快收拾...嘛……”声音越来越小。 

“收拾?这么一大堆你收拾到明天也没可能完成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象有人要求你在晚饭前完成它?”米罗的笑容更加灿烂,恍惚间纱织觉得自己好象看到了倒三角的小恶魔拿着三叉戟在他脑袋上转来转去:“啊,当然!小小姐你这么有责任心,也许会想要对着和蔼可亲的老大解释……” 

纱织脑中立刻出现了冒着烟的黑发撒加一头青筋站在漫天飞舞的文件堆中间对着自己“微笑”的“温馨画面”……少女猛的一个寒颤:“米罗!你也有份搞破坏的!不许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她用力收紧揽住他的手臂,惟恐他自己落跑。 


(节五) 

纱织静静靠在米罗怀里,听着米罗的靴子把两个人的重量敲在长长的台阶上,回音萦绕纠结。 

在宫殿之间漫长空旷的台阶上,纱织第一次尝试着忘记自己的身份。她努力说服自己,不去计较万一被人看到的尴尬后果。 


“天蝎座抱着女神.......”一想到说不定会被人这样在背后议论就忍不住觉得懊恼。可是心里却又有一小块隐隐感到甜蜜。 

自己,和米罗。 

唇角无意识的扬起一个难以察觉的柔软弧度,小小的脑袋也渐渐沉在米罗宽阔的胸膛。 

这是米罗的味道,让人安心觉得可靠。 

这是米罗的心跳......一下一下,鲜活有力。 

坚定的脚步声与心跳声混合成了让人安心的安眠曲,纱织渐渐感到模糊的困意。 


她听到细碎的记忆和思绪如张开翅膀的鸟,呼呼啦啦在清冷的略带寒意的风里斜过耳边。 

乌鸦座的积米安被莎尔拉指挥去给果树除虫,抱怨不断。猎犬座的阿斯忒瑞翁被当作官方测谎仪,大呼小叫。魔铃总是用狮子宫的墙壁发泄被某人放鸽子的气愤。加隆闯了祸就以海皇代理自居要求外交豁免权,惹得撒加数次黑发。 

她,和她的战士,有这样宁静的生活。 

安详和乐。 


却有什么是被遗忘的……


记忆像是从什么地方断裂后又弥合。 

斗笠下闭目垂钓的老者。浅紫色温文儒雅的笑。玫瑰旁比花更璀璨的面容。染了血的黄金圣剑,海蓝色长发在教皇厅中穿梭。身着黄金铠甲的战士们....... 

应该都是温馨的画面,却有哪里不对。 


鸟儿受惊一般,突然四散奔逃。 

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面具。冰蓝色隐着寒冰的眸子。有如狮子鬃毛一样的棕发。宫殿里显眼处摆着一朵不起眼的小花。桫椤树下来自东方的古朴念珠。拥有深青近黑色短发的忠诚骑士倚剑垂目……冰冷黑色的墓碑……

骤然听到惨烈的哀鸣,仿佛翅膀被生生折断。

疼痛不可抑制的自记忆蔓延开来。 


“小小姐,又做梦了吗?” 

蓦然睁眼,正对上米罗蕴着安定和笑意的眼。于是所有疼痛和惊恐刹然间烟消云散。 

“突然抱我这么紧,怕我跑掉吗?” 

十足的米罗式调侃。纱织却难得只是皱皱眉,刚才一瞬间仿佛触碰到真实的困惑渐渐平息。 

少女唇欲启,又摇头。 

她好象遗忘了什么,模糊了什么。 

是什么呢? 

终究是不记得了,她只是柔软地望向他眸间辽广安详如天空一般的蓝。 

笑意渐扬。 


“既然醒了,那小小姐是不是可以下来,赏脸看看我的‘圣域’了呢?” 

【授转】失去与获得的一切

原作者:Catonline



——现实:人界——

……
晴好的下午,慵懒的太阳照在茶馆的玻璃窗上,一只猫蹲在茶馆门口晒太阳,机警地看四周的动静。

一个人推门进去,可茶馆门上的牌子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请稍候。他顶着一头有点乱的头发,然而还算不上“桀骜不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黑色的夹克,还有里边的深蓝色T-shirt,似曾相识。

进了门,他径直走到内室。里面的人看样子等了好久,看见他进来,才停下不断踱着的脚步坐在椅子上。

“喝水。米罗你迟到了半小时。”青色头发的男子,指着旁边桌子上一杯水,水冒着热气。

“嗯。”米罗答应一声,顺手拿起杯子,“太烫了,卡妙!冰一下。”

杯子递到了卡妙面前,卡妙叹口气,接了过来。米罗也坐到桌子另一边,悠闲的拿起一张报纸。


“啪!”玻璃碎裂的声音。

“怎么了?”米罗迅速的抬起头。

“对不起,太烫了。不得不放手。”卡妙歉意地笑笑。

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了八瓣,然而水仍然不愠不火的飘起蒸汽……

“卡妙?!你的……”

“嗯,已经没有小宇宙了,一切都是徒然呢。”卡妙两眼望着有点破旧的天花板。

“那我……啊呀好疼!”米罗想用食指在桌子上戳个窟窿,然而窟窿没出现,米罗疼得喊了出来。

“你忘了,咱们……咱们已经把那叹息墙壁打破了吗?”卡妙的声音里还是没有什么感情,“咱们已经穿越了那墙壁呢……”

“我还是不太习惯,对了……纱织那丫头呢?”

“去玩了。”

“不会出事吧?”

“真是瞎操心,你我现在都要靠她保护,在这种世界里她的生活能力总比我们强吧?”

“……也是!”米罗打个哈欠,“不过最近生意还好,至少自己养活的起自己……我,不想全靠那丫头来保护。”

“……”深深的呼吸,像极了赞同的声音,“那几个小子倒是回去接任了,冰河竟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穆说的,贵鬼给他写信了,用中文,穆那天高兴的敲了三张浮雕咧。”

“噢?撒加怎么样?”米罗一边走到门口取来扫帚簸箕,一边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口吻发问。

“不错,恢复的极快,已经可以走动了。沙加和修罗会在那边照顾一个月。”

“真是没办法……在这件事上大家可是无能为力了。”

“纱织的意思,她……她一直说…感觉很抱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大家才会走到到这般地步。”

“……这……有的时候,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可是我还是…对了,我前几天给穆打电话,约他今晚来聊聊。”


报纸合上的声音,卡妙再次站起来,整理一下灰色衬衫。

“陪我出去买点东西,今天阿布和迪斯也回来,带回五老峰的极品,咱们的店应该会生意不错。”

“嗯……还忘了说了,穆的金属艺术店开张了,现在也是小有名气。带着钥匙……现在可没有白银圣斗士看门。”

两个人走到街上,猫咪站起来不满的看看他们,仰着头走了。

“噢!真是有个性,亏我天天买猫粮喂它!”卡妙竟然有了点不满。

“去哪?要不还是去旁边的批发市场。”

“旁边?米罗大人,你现在还以马赫数计算你散步的速度吗?快点,去开车。”卡妙笑着,一边狠狠的踢了米罗一脚。

“啊……比你以前不知道慢了多少倍。”米罗的动作还是快些,勉强躲了过去,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走向后边的车库。

“嗯……他的力量剩余的也比我略多些。”卡妙有点沮丧的摇摇头。

很快两个人就坐在宽敞的吉普上,前往……菜市场。


一个急刹车。

“怎么?”卡妙有点惊讶。

“纱织在招手。”

“别理。”淡淡的、冰冷的口气,“她带钥匙了。要不就让她乖乖回家去!”

“As you wish.”米罗狡黠的笑笑,猛然发动了汽车,一边打开车窗大喊“回家去吧!要不然他们又该找你了!”

纱织不得不停住,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有点尴尬的笑笑,不过很快就释然的挥手:“你们路上小心,不要再被交警罚款啦——”然后掏出了小巧的手机拨号接通,一边走着一边毫不矜持的笑着,青春少女的美丽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这样子…比在圣域……一定是给美穗电话。”卡妙也不自觉的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再一个急刹车。

“怎么?”

“……光顾着看小丫头,又差点忘了红灯……”车子准确的压住了停车线。

“不错,技术很娴熟,要不然回去又要被她笑话。”

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开车,耳边还有德彪西略带点忧郁的钢琴声音,批发市场到了。

“走,顺便看看阿鲁的摊子……”

“去你一边的,你就不怕他拿菜刀剁你?这家伙比我还不适应。”米罗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还是算啦!要不是艾欧里亚整天陪在他身边,怕是阿鲁再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自己自杀的……咱们去买什么呢?”

“牛排、西芹、胡萝卜、螃蟹、鲜鱼、土豆、番茄、香料……”卡妙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贵鬼千里传书,气喘吁吁的说是穆让我买的,今晚上穆主厨。”

“……啊?那我还是先去吃个半饱……再买半个比萨饼……”

“不行!今天一定不准吃。”卡妙微笑。

“那好,吃冰……”——坏了……

卡妙的脸上突然寒霜密布,不理米罗,大步走进市场。米罗在后边摇摇头,还是紧跟着卡妙的身影追过去。

“你一边去。”卡妙不动声色。

“好了,是我不对,一天竟然两次……”

“我不认识你。”

“真是……好好好!离你远点还不行?”

“Merci!”卡妙竟然用起了久违的母语,大步走在前边。


米罗:“我怎么不觉得他的力量消失了?走得还这么快!”

不放心,远远的跟在后边,没想到……看见的不就是艾欧里亚?!脑袋上淌着血,根本止不住。阿鲁在旁边手足无措,仍然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四周的顾客吓得纷纷逃跑。

“卡妙!回来!艾欧里亚受伤了!”米罗也顾不上那闹别扭的家伙,只是冲着人群中大喊一声,就往艾欧里亚那边过去了。艾欧里亚看见米罗,喜形于色:“快给我点点!”

米罗自然当仁不让,卷起袖子,一指头下去——本应该在艾欧里亚的止血点上戳出个浅浅的小洞来的,却什么都看不出来,艾欧里亚也只不过轻轻的哼了一声,出血的势头丝毫不减。

“真是个笨蛋!”艾欧里亚情急之下忍不住喊了出来,“你就不能再用力……”

说话声突然停止,艾欧里亚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米罗,对不起。”

“没什么,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是个笨蛋……”米罗面如死灰,颓然的站起来,“阿鲁!快点打急救电话……”

“等等,别忙。”卡妙的声音还是没什么感情,只是,其他的黄金都感觉到了……突然出现的小宇宙,黄金小宇宙。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艾欧里亚的伤口就被暂时冰冻的完好,“米罗,该点哪里?”米罗一言不发,默默的指点几下。虽然艾欧里亚忍不住呻吟几声,血很快止住。


气氛很快恢复了安静,但是不协调的种子播下了。

“走,去买东西。”米罗似乎急于从这种状态下摆脱出去,拉着卡妙离开了阿鲁的摊位,怒气冲冲的留下一句:“我的阿鲁迪巴大人!你就小心点好不好?!就不能放下菜刀再说话吗?”

市场很拥挤,不过目睹了刚才事情来龙去脉的人都纷纷避开卡妙和米罗。米罗也乐得没人给他们挡路,如同一阵蓝色的风,卡妙那石青色的头发在身后飘动,两个人挨得很近,然而却像是隔了一道水晶墙。卡妙想拍拍米罗的肩,手抬了起来却终究没有下去,似乎他又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手中拎的购物袋越来越多,米罗和卡妙却离得越来越远,现在米罗的速度慢了下来,卡妙只是默默的跟在后边走,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跟在后边。

东西买足了,两个人走出市场,米罗还是没有向后看的意思。他开了车门,把东西扔进去,又一把揪过卡妙拿着的袋子扔进车厢,随手把钥匙丢给卡妙。

“你走吧,我等会回去。”

“还是你先,我不着急。”

“也是……你的速度现在可以用光计算了。”

车子轰鸣起来,吐出一大口污浊的气体,慢慢的进入快车道,融入傍晚的车龙大军。空着两只手,卡妙突然轻松的笑笑,一闪就不见了。

他没看见菜场里的艾欧里亚,短发的年轻人眼睁睁看着他的消失,愣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用心地擦着已经一尘不染的售货台。


凭着以前的经验,卡妙很快就恢复了对小宇宙的驾驭,他的方向是……圣域。位于希腊的雅典娜圣域有一个平常人无法进入甚至无法看见的入口,旁边有白银圣斗士把守,因此可以说是非常安全。前水瓶座黄金圣斗士毫不费力的来到那里:

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怎么回事?!

凭着以前的记忆,卡妙走到入口的正前方。

“对不起,此路不通。”一个白银圣斗士出现,带着不失威胁的礼貌,冷冰冰的说。

“搞什么鬼!我是水瓶座黄金圣斗士!还不快点让开。”

“您……对不起!”白银圣斗士认出了他,再明显不过。他习惯性的单膝跪下,“卡妙大人……不,卡妙先生,我想您一定是不熟悉情况了……现在,天鹅座的冰河大人正式接受了您的圣衣,成为了水瓶座黄金圣斗士啊!所以……对不起!我不能让您进去。”

——什么?

五雷轰顶。

“我……已经不是……圣斗士。可是你能感觉到我的小宇宙吧?”

“……可以。但是即使有小宇宙,您也不再是圣斗士了啊!请回吧!”白银圣斗士还是用非常尊敬的眼神看着他,但是眼神里明显压抑着痛苦。

“连……看一下,都不可以了?”卡妙提升自己的小宇宙,声音明显不过的颤抖起来。

“是的……所以!”回应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但是凭着多年训练出来的使命感,“即使卡妙大人您让我血溅圣域门户,我也不会容您进入!”

——还是改不了口吗?还是叫我…卡妙大人……


卡妙的心里有什么在颤抖,那种颤抖逐渐上升,凝聚在眼睛周围。

“……老师。”金色的身影从看不见的家乡走出来,水瓶座的圣衣,金色的头发。

我的爱徒冰河——只是说不出来。

“老师……请回。”

“冰河,我命令你不得阻挡为师的去路。”
——让我看看吧,亲情还是不是你的牵绊。

“老师……”冰河也跪下,只是,那高高紧握在头顶的双手
——极光处刑……

“那我还是去后门吧!记住,一个走错了路的人被你们拦阻了……”扔下这么一句话,卡妙风一样地消失。

“没用的!贵鬼守在那里——老师!”


——“后门”:陡峭的山崖——

卡妙进不去,因为,

“水晶墙!”

“贵鬼,你这样程度的水晶墙,只不过是穆的威力的十分之一!怎么可能挡住我呢。”卡妙微微的笑了: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啊,穆的儒雅你是不太可能会有了,但是史昂的英气似乎传到了你身上……

“钻石星尘!”

水晶墙碎成了千百片。

“水晶墙!”

“你是不让我进去了?”卡妙的眉毛竖了起来。

“就算贵鬼死在这里,也不能让大人进去!就算贵鬼的恩师穆,现在也不能进入!”说到最后几个字,贵鬼已经泣不成声。

等到再次抬起头来,贵鬼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

回到了茶馆的车库,卡妙站住脚,机警的看看四周,只有那只猫咪,蹲在墙上,很好奇。

一阵强烈的衰弱感,卡妙几乎栽倒在地上,小宇宙急剧缩小。

天哪,这是怎么了?经历如此剧烈的运动,小宇宙的突然消失,人体会很不适应。

米罗及时地出现:“怎么了?”

关切的双手轻轻扶住无力的身体。

“没什么,走了太多路。”

米罗把卡妙的一只胳膊绕在肩头,有点费力的慢慢挪回去。

“帮个忙。”米罗在门口大喊。

熟悉的蓝发,忧郁的笑脸,不一样的只是……他拄着一个拐杖,不过还是赶过来,用空出来的胳膊稳稳的扶着卡妙另半边身体。

“撒加……”再也说不出话。

“我很好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只是有点累。”

“那就好好休息一会,穆和修罗正在厨房准备,阿布和迪斯半小时后到,艾欧里亚他们也差不多该下班,我和米罗收拾一下,沙加,你就好好陪他一会。”
——还是一样的呢,撒加,那么爱发布命令……

“遵命,教皇大人。”带着一点狡黠的笑,卡妙喘着气说。

“去,过去的东西,还提他做什么?”声音高了一点,但还是那么和善。


笃笃的拐杖声音伴着卡妙进屋,躺在床上,卡妙感觉舒服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声的问题,只能留给自己了。

有人进屋:沙加——最接近神的人。

“你想问为什么。我想还是过一会问雅典娜最好。”

“雅典娜?你?”

“我是释迦的转世,可以随意改变身份,现在我的圣斗士使命已经终结了,但是我的力量还可以保留,这就是我和你们不同的地方……先好好睡一会。”

……

………

“卡妙,起来吧,要吃饭了。”女孩子小心翼翼的声音,纱织。

“……你来了?今天玩儿的好吗?”

“还不错……你快起来吧。要不然穆他们就饿死了……我先出去了。”

“等一等……雅典娜。”最后的几个字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怎么?你……”声音带着无法掩藏的惊讶与痛苦。

“今天下午。我的小宇宙……”

“我知道,那是因为当初你们传过来的时候,我……不愿你们遭到任何危险……就,总之只要你们其中的一个有生命危险,某个人的小宇宙就会恢复,很短的时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们,而且……而且你们对圣域入口的感知也被封闭了……”微弱的声音,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怎么?不要哭,你没做错什么。”


卡妙低下头:“我会慢慢忘记圣域的。”
——如果说谎要下地狱,就让我去那里吧!
还是不能完全断开与那片纯净神圣的土地的联系啊……
要我怎么说呢?
说我恨这命运吗?纱织……我们的女神啊……


拍着纱织的头,两个人一起走出去。

好大的一桌菜。

穆、阿鲁、撒加、迪斯、艾欧里亚、沙加、米罗、修罗、卡妙、阿布……还有纱织。

“可惜,射手……不,艾俄洛斯、童虎老师、加隆不在。”

“他们……童虎老师在五老峰养老,艾俄洛斯参加了考古队,不知道在非洲那里挖地道……加隆嘛,他去找朱利安·索罗叙旧去了。”说完最后几个字,撒加忍不住放声大笑。

“是……叙旧?”穆淡淡的说。

“好啦好啦!开动吧,我饿死了……今天又去参加哪个讨厌的拉拉队训练。”纱织是忍不住这么长篇大论的。

“撒加以前的讲话要比这个长十倍……”——还是没有说出来,不过前黄金圣斗士们都交换着同样的感慨,撒加的脸有点红。

“……你们还不吃啊~~”纱织早就没了淑女风范,看到大家还是这样矜持,小脸已经通红的,还是不甘心的加了一句。

“啊呀纱织啊!你就快吃、快吃!我们一开动……”

“怕是你就该没得吃了!”阿布罗狄也爽朗地接过阿鲁迪巴的话说了下去。

“穆!帮我倒一杯热水。”

“好的。”

“啊!烫死了!!!!卡妙帮忙帮忙!”


……
“啪!”又摔碎了。

“对不起,太烫了。不得不放手。”

“噢。”一切恢复正常。

淡淡的蒸汽从地板上升起,一丝一丝的。


记忆:极乐净土

“他们……打破了叹息的墙壁吗?”纱织望向那看不见的远处,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极乐净土生长着人间永远都不会看见的奇花异草,然而笼罩在这片绝美的原野上的,是一片低沉的黑色天空。

不行……决不能让他们再做出这样的牺牲了……把他们送到地面吧……还有加隆。

把全部的小宇宙都投入在那无尽远处的人们身上,纱织无暇顾及近旁发生的事情,她呆呆地站在极乐净土的地面,毫无防备。

好了……差不多了……

糟糕!这两个不起眼的小神,竟敢……我现在不能停止,否则他们会有生命危险!

算了,随他们,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过我智慧女神的眼睛……让我和哈迪斯把所有的事情了结。


“这傻丫头站在这里干什么?搞不明白。”

“现在想起来挣扎了吗,雅典娜?最好乖乖的别动……”死神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把纱织的胳膊抓在背后,“很快就好……你把那个坛子拿过来。”

四只手把纱织塞进了伸缩自如的坛子。

浑身都没力气,纱织只想躺着,即便是在这个可以吸血的坛子里也好……把他们送回去,这是第一要务。

可是偏偏得不到平静。

死神揪着纱织的头发把她提起来,把女神的脸扭向另一个方向。

“雅典娜,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你面前的那个雄伟的高塔,最好向哈迪斯大人致以应有的敬意。”

专心——决不能出差错:马上就要好了,还差最后一个人……哦,我真是糊涂,这…好像是在三楼的平台上。

“帮我个忙……”死神邪恶的笑着,招呼睡神,“帮我把她的姿势调整一点点……”

“你还真够坏的!她可是比你高级的神祗!”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看她呆呆傻傻的,吓的根本就不会动。”

两个人七手八脚,硬是让纱织在坛子里面对着高塔跪下。

“该死!真不知天高地厚,向比你们高贵不知多少倍的神挑战!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哇!我的手!!”

“怎么样?告诉你不要过分的……没事吧?”

“没事!”

我好像发火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人间——

“我们怎么在这里?……撒加……摔到楼下去了,快点救他!”

“我们的小宇宙……不见了……不知道。”

“他伤势好重……喊救命吧!!”



——END——

【沙加X雅典娜】半枕清梦(下)

古装架空背景,涉及古剑奇谭设定。



第四梦

整个黎族上空,开始飘洒血色的雪花。
纱织站在昆仑山顶,看着整个黎族的碧霄弥漫着一片血红,肃冷的风将她雪白的衣袂吹起。
“师妹,你就在昆仑可别出去了。天下怕是要大乱了。”冰河走到她身边撑开了伞。
可纱织仿若未听到,转身匆忙而去。
“师妹!你干嘛去?”
“回皇宫。”

“陛下,国师在外求见。”
“快请!”
“参见陛下。”
“国师快请起,”帝王扶着额头,似是许久未睡,“你来的正好,朕的纱织跟朕说,她同意冥王的婚事,嫁到冥界,免让我黎族百姓遭受灭顶之灾。”
“万万不可!陛下,公主若去冥界,性命堪忧。我可与神使联络,让他将此事禀告神族,请神族出兵,助我黎族。”沙加有些慌乱,梦境中的光阴流转的有些过快,转眼间,竟已走到这一刻。他还没有把握能将纱织平安带出去。
“等神族出兵,怕是黎族已经是第二个虚妄之境了。”纱织走进门,看了一眼沙加,又看向帝王。“还请帝父派人告诉冥王一声,明日我即可嫁入冥界,请他莫要伤害我黎族百姓性命。”
“纱织……”从进门的那一眼,纱织再也没有看过他。

是夜,原本的明月被乌云笼罩,血色的雪从未停止过。宫里派人一刻不停的在扫雪,可地面和宫殿早已染成了触目的血红。
沙加在屋内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起身打开房门,来人是卡妙。
“不请我进去吗,外面雪太脏。”
沙加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转手带上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
“明天是最后的机会吗?”卡妙转着手中的茶杯。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抱歉,沙加,我也来到了这梦中。”见沙加有些震惊,卡妙依旧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的弟子,我不能放任不管。”
“你简直乱来。”
“那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即便你明天改变了什么,回到现实中,也没有任何意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更改的。”
“那又如何?”
“我想,你在这梦中也应当发觉,冥王对纱织施的是噬魂之术,并不是噬梦之术。我们在这梦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噬魂之术,啃噬魂灵直至余下荒魂。
他沙加又何尝不知,若只是噬梦之术,他只要施法竭力维护纱织在梦里的记忆不会混乱,那么直至梦境结束,纱织便会安然无恙。但是噬魂之术,自此术法施展,被诅咒之人却只得在梦境中等死。待这梦境结束,诅咒之人的性命也会终结。
沙加扶额,她嫁去的那日,究竟在冥界与哈迪斯如何厮杀。竟令堂堂冥界之主甘用自己灵魂为祭,对一个小小的黎族公主施展此法。

良久无语,直到灯花燃爆,沙加仍坐在窗边。
“我记得,今晚我会去找纱织,然后她对我说,她不信什么海誓山盟,沧海都会桑田,这世上没什么永恒的东西。我们之间的喜欢,慢慢的,也可以忘记。”
“什么?”卡妙莫名。
“今晚,我不会去找她。”
卡妙平静地看着他,“我也记得,纱织明日嫁给冥王的时候,你没有去拦她。”
“明日我会去。”
“呵……”卡妙苦笑着,“情之一字,可念可痴。只是我那徒弟,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虽然说过不会去找她,可终究还是想去看看她。在梦外这份情由不得他,在梦里,旧人即在眼前,或真实,或虚幻。人生如梦,而梦,又何尝不是一场人生?
送走卡妙后,沙加来到了纱织的房前,听到屋里有人对话。
“纱织,你真的要去冥界吗?”是赫柏的声音。
“是啊,你看,嫁衣都准备好了。”纱织似是在埋头整理衣物。
“可是,可是……冥王心狠手辣,他要是杀了你怎么办……你别去了好不好?”
“杀我……”纱织拍了拍赫柏的头,语气坚定地说道,“谁杀谁,还说不定。”
原来……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杀冥王的……
沙加只恨自己未能及早觉察,他痛苦闭上了双眼。

翌日,朝阳未出,簌簌红雪映着火红嫁衣,凤披霞冠的长公主站在殿外仰望天空,苍穹之上有神族,他们掌人命运,定人生死,被众生敬仰的神,却独独未救她黎族百姓于水火之中。
沙加在远处看着她上轿,随着队伍出宫门,这十里红妆,带走的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古有忘川水,助我别前尘。今有红尘误,甘做尘中客。
不知已过去多久,天边暮色渐浓,凄美的雪将河边素荷妆上点点朱砂,纱织掀开轿帘,对着尘世作别。

昨夜,沙加借由卡妙带来的三生之镜看到纱织当初嫁入冥界时所发生的一切。
冥界的数十人抬着花轿沿着天河的方向前行,待缓缓驶入冥界后,黎族的送亲队被遣送回人间。只有纱织一人,乘着花轿,沿着三途河的彼岸花深入冥界,路过三生石,跨过奈何桥。


梦中:
纱织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送亲队伍停止了前行,轿夫放下了花轿。纱织提起过长的衣摆下轿,抬头看着来人,不期然迎上那双好看的天空一般的眸子。
“沙加?你怎会来?”有风从远处行过,吹落了她头上的凤披。
“我来,只想和你说,”他在马上垂首望进她的双瞳,“上次与你成亲之时,你的嫁妆还留在我府上,请帖也未送尽,还有我娶亲的华服也在。”
白马嘶鸣一声,沙加将缰绳压低。
“嗯,龙凤喜烛也未燃尽。”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糟践东西,终归是不好的。”他好看的双眸中融进了了一丝笑意,“不知公主殿下可否赏这个脸,莫要让我糟践了好东西。”

三生镜中:
她被扶下花轿。周身是阴森可怖的地宫,泛着萤光的鬼火照映着她面前一身墨色长服的冥王。她抬手撩开凤披,迎上冥王的目光。
“小丫头,你很有胆识。敢答应朕的提亲,只身前来冥界。”
纱织毫无畏惧的看向他深不见底的眸中,“冥王说过的,若我嫁入冥界,你即刻停止对我黎族施降的虚妄之雪。”
“嗯,朕好像是这么说过。”哈迪斯转身走上石阶,端坐在宝座上看着她。“可是,朕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
纱织皱眉,却并未表现出有何震惊,她早猜到会是如此。
“看来你早就已想到朕会这么做。诚然,若不是因你体内灵力与平常修仙者不同,可助朕之修为,朕早已将你同那黎族一起并于虚妄之境。如此,你应当感谢朕将你留在身边,免受无妄之灾。”
“纱织,感谢冥王。”她低着头,看不出情绪,语气却异常平静。
“感谢你……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杀你!”一声龙吟之后,袖间宝剑应声而出。纱织执剑侧身后空翻,拉开与哈迪斯的距离,随即起手掐诀。偌大的阵法覆盖地宫。她今日堵上一身修为与灵力,成败皆是一死,这一刻,竟无比清明。
宝座上的冥王有些吃惊,他没想到纱织年龄虽小,却已然将自身独特的灵力运用得如此灵活,修为如此精进。地宫内弥漫的阴气被她凌然剑气肆意撕扯殆尽,不由起身抵挡她的招式。
“小小黎族公主,竟然……”
“我并不只是黎族公主的身份,我师父说过,我生来便是为守护苍生。冥王不也发觉,我的灵力与他人不同?今日我赌上所有一切,并不奢望杀你,只愿,为我黎族护得一方安宁。”
“呵,好一个为苍生的宏愿,那你今日便看着,看本王如何击碎你所愿!”

梦中:
纱织微微眯着眼睛望向沙加,雪色之中,他依旧一身白衣胜雪,俊美的脸庞此时竟是一脸严肃地回望着他。
血雪迷离,她早已看不清归路。
也罢,人世不易,一生之中,能有几回能依自己心意而活的机会?
“好,”她浅浅的笑,在这昏暗暮色之下,竟也是如此耀眼。狂风蓦地响起,将她一身嫁衣吹起。
“本公主赏你这个脸。”
纱织欲向前走,迎亲的冥兵倏地抽出长刀,纷纷向沙加砍去。潘多拉挡住纱织的去路,“公主,马上就要入冥界了,您如此行事,让属下如何向冥王交代。”
纱织看着她,笑容明媚,“潘多拉,你不必如此说,冥王既然派你来接亲,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上次未有幸与你切磋,不妨今日看看,是你们冥界法术厉害,还是我昆仑剑法厉害?”
“殿下,得罪了!”黑衣女子反手抽出法杖,天色蓦地漆黑一片。
纱织掐诀结印,抵挡住一批冥兵后以剑接下潘多拉重重一击。沙加握紧手中念珠,刹那间的光芒照亮了天空。在仙家阵法下,剑气与法术相互冲击,打破了这片仿佛沉寂多年的平静。

三生镜中:
一阵刺眼光辉闪过,纱织握剑半跪于地。冥王在石阶之上捂着胸口,紧闭着双眼似有些痛楚。
“没人能伤得了朕……你如此只是做无用功罢了!”
纱织没有理会,弃剑于地上,双手结印,将毕生修为和灵力缓缓注入咒印之中。
“小丫头,把剑丢掉,你可是认输了?”
“杀不了你,我只得用昆仑禁术,将你与地宫封印。如此解我黎族之难,未尝不可。”
冥王一贯平静的脸上竟染了愤怒。
“想封印朕,然后出去?哼,做梦!”哈迪斯见封印即将完成,已顾不得许多,“即便朕陷入沉睡,也要将你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即将冰封的地宫突然涌出无数冥蝶,哈迪斯转手结阵,“朕在此诅咒你,沉陷于噩梦,终结于孤苦,孑然一身,红颜枯魂,永远迷惘于忘川蒿里……”
一阵激战,周遭归于平静。纱织倒地,看着被自己封印的地宫,欣然的笑。
她可以封印地宫,却是封印不住冥王。方才的一番话只为激他,在最后关头,哈迪斯果然会封印自己,换来对她噬魂的诅咒。纵然她修为远高于昆仑山其他弟子,但毕竟与冥王无力抗衡。她唯一的胜算就是赌,最后她赢了,这就够了。
纱织释然合上了双眼。

梦中:
纱织以剑刺向潘多拉胸口,反手收剑。
昏黄的天空渐渐染上墨色。
沙加拍了拍白马,将纱织拉上马,扬长而去。

“从前我只觉,生在乱世,当为帝父分忧,儿女私情只会阻我脚步。”
她身着嫁衣,撑着油纸伞立在昆仑山顶,丝毫未减的雪染湿了她的紫发。
“如今看来,有个牵挂也是很好的。”
“这一生,早已没了牵挂,而你,是牵绊。是一生一世。”此刻情景同他在梦中梦里所见一般,他隐隐的得窒息。

“也对……”油纸伞落地,沙加急忙上前抱住倒下的女孩。
纱织虚弱靠在他的怀里,抬头望着他。
“是牵绊,否则,你又怎会来这梦里,耗费自己灵力,陪我演这一场戏?”


梦终逝

血色雪花覆上昆仑万年积雪,她的嫁衣灼伤了漫山的红。
“你是何时知道的?是你封印了我的灵力?”沙加只觉眼眶湿热,他能清楚的觉察到怀中女孩儿渐渐流逝的温度。
他原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与纱织互换命轮,如此他来承载她的命运,她便可好好活下去。
“抱歉,若你用禁术,我会很苦恼的。”纱织无力笑着,她抬起手想碰触他的脸,却发觉满手血红,只得徒然放下。“你在乎我,不愿我死,想一命换一命……可知我也在乎你,不想见你如此。”
九霄之上迷蒙的雪不知何时恢复了素白色,她红色的嫁衣沾着满身的血,在苍白之下刺痛着他的眼。
“若在乎我,就不要这样离开。”
“呵……沙加,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忘了。”他将她抱到更紧些,想要温暖她逐渐失去的身体。“……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罢。”
“第一次……我怎么不记得了。”柔柔的声音微微夹杂着一丝倦意。
“你竟忘了?当初你盯着我足足打量了一炷香的功夫,你说,‘没人告诉你,你眼睛很漂亮吗?总是闭着眼,多可惜。’”
“因为人世间……悲苦太多,闭上眼……看不到……”纱织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渐渐微弱到听不到。
苍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良久,他伸手抚上纱织紧闭的双眼,在她额头上印下浅浅的一个吻。缓缓接着她的话道,“可是你闭着眼,看不到人间的悲苦,百姓就真的不会苦吗?你这样看不到百姓的苦,又如何去帮助他们呢?”


梦外 结
卡妙在床边轻抚着女孩儿秀气清丽的脸颊,榻上的纱织早已没有了呼吸。
那夜大雪过后,黎族终于迎来久违的黎明。
虚妄之境的雪迹渐渐褪去,昆仑山上的萤色蒲公英正飘飘扬扬洒满宫中。
沙加迎光而立,仰首看着漫天萤色飘零,摩挲着手上的香囊。
许多年后,当说书人讲起那段故事的时候,总会有人唏嘘感叹。
但也有人说,曾有幸邂逅早已辞官归隐的国师,他白衣曳地,举止儒雅,身边总跟着一名髫年的紫发女孩儿。

梦外梦
昆仑山上的雪又纷纷扬扬的下起,年幼的纱织吃力的拖着扫帚走到冰河身边。
“师兄,我帮你一起扫雪。”
“纱织乖。”冰河轻轻拍拍纱织的头,“今天有贵客来,你别帮师兄了,快去门口迎一迎……哎,穿厚点儿,你又这么不听话……”
纱织一溜烟地跑开,师兄一旦唠叨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对了,师父也说过有贵客来,要她去山门口迎。那个贵客长什么样来着……纱织努力回忆着师父的话:长长的金色头发,好看的蓝色眼睛,眉间一点朱砂……
山门外隐约一个模糊的身影撑着伞慢慢走近,金色长发,回望着她的好看的和天空一样颜色的眼睛。
一定是他了。纱织这样想着,急忙跑到来人身前,抬头看着他。
白衣的俊美男子半蹲下身,将伞撑向她,微微冲着她笑。
“欢迎……”你来昆仑。纱织话未说完,却被那陌生男子抢先道。
“欢迎回来,纱织。”

雪色茫茫,藏住了多少悲欢离合。红尘浮世里,爱恨情仇不可避免。云庭之中,不如闲愁归鹤影。以此,共度一生。



(完)

【沙加X雅典娜】半枕清梦(上)

古装架空背景,涉及古剑奇谭设定。



一梦一生,一念一痴。


前梦

苍白的雪,无力而绵延的自黎族上空洋洋洒落,令这静谧如水的夜晚多了一丝空寂的落寞。点点灯光映着簌簌碎琼,偶有几片顺着窗檐飘进屋内,转瞬融化。
“纱织如何?”房门被人推开,凛然的风夹杂着些许残雪吹入屋中,来人顾不得拍落满肩的白雪,急切的问坐在榻边的男子。
“很不好。”淡漠的男子抬眸看了一眼,转身给床榻上的女孩掖了掖被角,昏黄的烛火映照在女孩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
“意识开始模糊,如今她应当已迷失在回忆之中,若记忆也开始崩溃……”卡妙皱眉,略去了之后的话。
“没有时间了卡妙,结阵,送我去她的梦中。”
“沙加……你可想好了?若意识不够稳定的话,会迷失在梦里。”
窗外雪势骤紧,能听到雪打苍竹的细碎之声。沙加转身合上雕窗。
“她对我说过,不相信这世上的海誓山盟,连沧海都会桑田,这世上没什么永恒的东西。可是,”沙加看着沉睡中的女孩,摇了摇头,“一生的牵绊,哪有那么容易割舍的。”
“卡妙,如果能在梦中回到从前,我不会再让她说出同样的话。”
“那既如此,珍重。请将纱织带回来。”

 

第一梦

黎族皇后墨氏温婉贤淑,母仪天下,却于天元三十七年产下一女后殡天,令人唏嘘不已。
天元四十年,年仅三岁的长公主被送至昆仑,拜入昆仑门下。

昆仑山上落眼之处皆是白雪皑皑,常年积雪终年不化,倒也平添了几分不染凡尘之感。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一个七岁女孩抱着一卷书,趴在师父窗前眼巴巴的往里望。
“纱织,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卡妙在屋里朝他招招手。
女孩儿轻巧的转了个身,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跑进屋。
“师父,我方才在书中看到‘辟邪之骨’一词,不知是何物,特来请教师父。”卡妙帮她弹了弹满身的碎雪,一身蓝白相间的小道跑,将她衬得乖巧可爱。
“人的三魂七魄是有寿限的,当三魂中的命魂力量衰竭,无法再投胎之时,即化为荒魂。荒魂无法转世投胎,只得留在冥界,直至消失。而‘辟邪之骨’,可以承载一人荒魂,转世为人,不过只得一生。”卡妙淡淡地说着,似猜到了纱织的用意,“然‘辟邪之骨’却少有人见,起死回生,终是逆天而行,结果多半不得善终。”
“弟子受教。”本是一脸兴奋的纱织突然失望之极。
“纱织,你能在这世上快乐的活着,便是对已故之人最大的慰藉。”
“是,弟子谨记。”
卡妙摸了摸女童的头,“明日我进宫,跟我一同回去看看吧。”
“是。”

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纱织好奇地盯着对面的男子。檀香轻轻袅袅飘荡在宫殿上空,偌大的宫殿内没有一丝杂音。
“小公主,无聊吗?”国师缓缓开口,双眼却仍闭着。
“你为什么总闭着眼睛?”
沙加睁开眼,看到了盘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打量了他许久的纱织。略微的,有些哭笑不得。
“咦?没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漂亮吗?总是闭着,多可惜。”
“因为人世间悲苦太多,闭上眼,看不到。”
“可是你闭着眼,看不到人间的悲苦,百姓就真的不会苦吗?你这样看不到百姓的苦,又如何去帮助他们呢?”
“……”沙加语塞,许久,微笑道,“卡妙真是教得一手好徒弟。”
那是沙加第一次被一个七岁的孩子噎得哑口无言,梦里的纱织,真实得让他心疼。

 

宫中春光明媚,清风和煦地拂过,绿了柳条,红了玉英。
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平日里清闲得很,彼时正值豆蔻年华的纱织公主正捧着一本书,靠在桃花树边,不远处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们似是在兴高采烈的说些什么。显然,不在皇宫中长大的纱织并不想加入她们之中。
春日里的少女之心最是活跃,对男子的爱慕之情尤甚。纱织听着他们的讨论这样想着,随手弹开了落在书上的桃花。
“纱织,别看书啦,快来,”赫柏兴冲冲地跑过来将她拉到人群里,“卡妙大人和沙加大人,要是你,你喜欢谁?”
纱织撇了撇嘴角,一束阳光透过交错的花影,晃得纱织睁不开眼。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一句话抛出,原本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的妹妹们突然没了声响。纱织拍了拍手,觉得终于结束了这无聊的话题,正欲走,背后却响起好奇的成年男子的声音。
“哦?那我跟你师父,谁是青菜,谁是萝卜?”
纱织原地站着没有打算转身的意思,一时头大,在外游历七年的国师居然回来了,居然在她回宫的时候,居然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赫柏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
“咳……国师大人莫要误会。”纱织不想让这些妹妹们看笑话,将书装进袖口抬脚要走,却撞上那双好看的蓝色的眸子。萤蝶不知何时绕满了桃花树下,有一只扑进了纱织的发间,沙加俯身,轻轻撩开她紫色长发。萤蝶飞出,纱织急忙向后退了几步。
“纱织,我们回去罢。”远处清冷的声音响起,纱织急忙回头。
“卡妙,好久不见。”沙加远远地打招呼。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在跟我徒弟说什么。”
“你徒弟说我们一个青菜一个萝卜,我正在请教到底你是萝卜还是我是萝卜。”沙加嘴角微微翘起,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簌簌桃花落满肩头。
“师父,不是……”刚刚她们几个是谁说喜欢沙加来着?纱织揉了揉太阳穴,顿时感慨妹妹们太天真。
自然,师父并没有听他胡言乱语。
纱织一直觉得恩师虽清冷,但对她是很好的,无微不至的。刚刚的话,师父也没有介意。
纱织感激的看向卡妙。
此时,有弟子过来寻问刚回昆仑的卡妙今晚饭菜做什么。卡妙略有所思,转身问正看着自己的弟子,“纱织,晚上想吃青菜还是萝卜?”

 

第二梦

红色的雪,肆无忌怠地染红了大地,入眼之处一片血海。沙加在昆仑山顶看到了撑着油纸伞的女孩儿,可即便撑着伞,那一头紫丁香般的长发也染了些血红。
“纱织……”他上前,还未碰触到衣角,眼前的女孩便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沙加。”背后传来女孩儿的声音,他连忙转身,看到她一身火红的嫁衣,盈盈的笑,“沙加,你是来送我的吗?多谢。”

沙加猛地从榻上坐起,月光柔和而迷离,洒满窗前。
“梦中梦?”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皱起眉头。
来到这梦中已不知多久,时光的流逝俨然已和这梦境融为一体。梦境的一日一夜,或许在外界只是一盏茶的光景。但在这里,只要纱织还在,只要这回忆还在继续,她就不会有事。
此时无论如何是无法再入睡,他披起长衣推门而出。
近期冥界势力逐渐在宫中蔓延,为保圣上无恙,来往的侍卫倒令这皇宫内的夜晚多了分严谨。
趁着夜色正好,走至花园门口,一阵清幽的笛声和着月光缓缓流淌在这寂静的深夜。他知道那是谁。
拂过一束又一束花枝,他看到桃花树下的纱织。
花色与月色,旧年与佳人,如斯美好。
“沙加?”笛声戛然而止。
“好久不见,纱织,最近还好吗?”
“托您的福,吃了半个月的青菜萝卜。”
“……”
沙加拢了拢衣袖,抬头看着一轮满月。“你师父可有跟你说过,让你助我剿灭混进宫中的冥界势力。”
“嗯,师父是说过。”纱织好奇,“你有对策了?”
“是的。”
“是什么?说来听听”
“嫁给我。”
“……胡闹!”

帝王嫁女,举国同庆。黎族许久没有如此盛典,一时之间王公贵族齐聚宫中。
花轿上的纱织还在想着沙加说过的话。
“庆典之上,王公贵族必会悉数在场,而混入宫中许久的冥界势力必会有所行动,抓住这次机会,就有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有没有其他办法?”
“你有更好的?”
“没有。”
“那就听我的。”
听他的……可是想到刚刚还找她哭诉的赫柏……也罢,如今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喧闹之声伴着明媚的日光敲响了黎明,国师府外,于一片贺喜声中,身着华服的国师走近花轿,将新娘扶下轿,浅笑着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心,他们来了。”
纱织猛然一惊,下意识握住藏于衣袖中的剑柄。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我会保护你。”
不必。纱织在心里这样说道。
鞭炮声突然响起,随即一支利箭寒光一般朝纱织射去。
“啪”的一声,利箭被沙加一剑劈断。
“等你们很久了。”沙加起手念诀,周围金光四起。
“呵,长公主嫁人,我们大人还有些不舍呢。”黑衣黑发的女子自金光中走来。
沙加掐诀,原本伪装的冥兵悉数现出原形。
“我黎族世代安于和平,不曾得罪过谁。”纱织拔剑指向那女子,“若你现在走,我便放过你。”
“长公主,你以为我此刻来,便会空手而归吗?”女子抬手妩媚的笑,“主人说了,凡阻他之人,杀无赦!殿下,即便我杀不了你父亲,你说,我是否该随便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给你个警告的好?”
一阵紫魅邪光晃过,纱织和潘多拉突然消失了踪影。
“纱织!”沙加有一时的恍惚。这梦里,和当年所发生的事一模一样,按理他完全可以预知今日之事,避免她被潘多拉带走。可是,如果避开这件事,有些事,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纱织看着满眼血色的落雪,由脚边开始,火红的曼珠沙华一路盛开至看不尽的远方。虽然意识有些混沌,但她知道,这里是冥界的虚妄之境。她曾听师父说起过这地方,这里的幻象会使人迷失本性,继而永远滞留在时间的罅隙之间。
细碎的落雪声和着梵音兀自回响在这虚无的空间,安静得诡异。纱织攥紧拳,沿着花路缓缓向前走。她知道,如果不有所行动的话,也会永远留在这里。
大概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前面模糊的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面容姣好,神态祥和。纱织走近了些,才发现她身怀有孕,而在她旁边站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帝父。
“帝父?”是梦?幻觉?纱织竭力克制自己逐渐混乱的神智。
男子并未听到纱织的声音,温柔的看着女子。“墨提斯,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要把这世间所有美好之物都送予他。”
纱织睁大了双眼。墨提斯……如此说来,眼前这位女子,竟是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不等她细想,忽然周遭环境倏地变幻,那女子在一处昏暗之处接下了帝王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
“真是入骨相思,蚀骨之情。”女子苦笑,“你有你不得不舍弃的东西,而我有不想要舍弃的东西。但是,我不悔。”有血从嘴角流出,即将临盆的她缓缓倒了下去。
“皇后殡天了!”
“等下,孩子,有孩子的哭声。”
纱织看到有宫女从女子尸身旁抱起一个女婴,那个女婴,是自己?纱织捂着嘴,原来,母亲并不是先产下自己而死……是帝父……想要杀了她们母女,是母亲拼着最后的力气生下了她。
“墨提斯……对不起……”
纱织提剑指向她的帝父。
“为什么!”幻象不知何时消失,荒芜的虚妄之境内,鲜血一般的雪花缤纷而至。
长剑的另一端,帝王痛苦的看着她,良久无语。
此时突然从地面钻出成群的死尸,空洞的眼睛明明不能视物,却无一例外向纱织扑来。反手起剑,凌厉剑气四溅,周身不沾半片落雪与枯血。
是了,这是幻觉,用以迷惑她的幻觉。
纱织咬牙,如此说服自己。
最后几个死尸倒地,纱织快速结阵,阵眼之外隔绝着无数死尸,阵眼之内,她的剑依旧指向她的帝父。
真的只是幻觉而已?
“不是,并不是幻觉啊。”她的内心,莫名的想起一个声音。
“纱织,放下剑。”
阵眼之外金光四起,死尸与她方才结下的阵一同淹没在金光之中。
“沙加,你们早就知道的对不对?我帝父杀了我的母亲,对吗?”
她痛苦的看向沙加,看到沙加并不为所动。她苦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虚妄之境会残存人世间已故之人生前的些许记忆。”纱织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的帝父,“因为我闯进这里,无意中捕获到这一丝记忆。我能清楚的感受到,那是我母亲的。血缘至亲,这种感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放下剑,纱织,你想弑父吗?”沙加冲她说道,语气比平时多了一丝威严。就算是幻觉,如果纱织真的杀了帝王幻影,难保她出了这虚妄之境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见纱织没有行动,沙加向前一步抓住她拿剑的手。
“那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纱织早已泪眼朦胧,闭上眼,静静地一动不动。
“当年,有人预言你的母亲会生下一名男婴,他会继承你帝父的力量,弑父,夺位。”沙加夺下了她手中的剑,“但很显然,你不是那个叛逆之子。”
“如果我是个男孩,帝父会毫不犹豫杀掉我吧。告诉我,那个预言者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沙加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叹道,“帝王家的事,外人无权评价,你帝父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但他确实一名好君王。为这苍生,他无愧。”
纱织无力倒地,虚妄之境呆的太久,灵力会无限消耗。看着天边飘飘扬扬的雪,有细雪落尽她的眼中,刺痛得她闭上了双眼。
沙加走近将她扶起,火红的嫁衣上印着暗红雪印。
“我方才从母亲的记忆中,读到了她的叹息。她说,所有的爱,都抵不过命运的捉弄吗?”
“抵不过的,都变作了恨。”他用衣袖擦拭着她脸上鲜红的雪水,“如果你不想这么痛苦,纱织,我可以让你出去之后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不想忘记。但也请你放心,我不会杀他。”

 

第三梦
七月七,黎族的乞巧节在夜晚举办得很是隆重。
银河之上泛着无数明明灭灭的星光,与天河遥相辉映。在黎族,除了夜晚能看到的银河,在九天之上,还有一条凡人不易发觉的天河,它潺潺流水,横亘于碧霄之间,据说自神界流出,途径昆仑,流向冥界。
被沙加以“散心”名义拉出来的纱织,远远望着天河。若是在平日,它只是一条不易觉察的河流,但今夜,在那静谧的天河之上漂流着无数河灯,星星点点,还有昆仑山上独有的泛着萤光的蒲公英,借由天河为依托,自九天之上飘摇洒落,为这乞巧之节增添了一抹相映的色彩。想必今晚,有无数的同门在昆仑山上放河灯罢。
纱织伸手接住洒落的蒲公英在手中把玩着。
“你们昆仑今天想必很是热闹,我带你上去看看?”
“不必,这里也很热闹。”说罢,纱织又抬头看着天河。
“我听你师父说过,你小时候练御剑,总是不小心穿过天河,弄得浑身湿淋淋的,他可没少头疼。”沙加微微笑着说道。
听闻此话,纱织撇了撇嘴角,师父真是什么话都说。
“天河平日里低调得很,若不仔细辨认,早已与苍穹融为一体。”她顿了顿,随即道,“听说它最终流向冥界,我记得冥界有一条灵魂之河,或许就是这条河。”
“你是想通过它需找冥界入口?”沙加买过一个香囊递给她,“不可能的。”
“哦?话语之间如此坚定,你尝试过?”
见纱织如此好奇,沙加继续道:“确然,我早年年幼无知,曾去你们昆仑天河之上载舟,不成想不出半刻,轻舟便失去了依托,自云端掉落。”
“如此,我师父当年竟同意你这样胡来?”纱织眉眼间渗着浅浅笑意。
难得见她开心,沙加拂过身边的花,继续和纱织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当年,你师父同我一起在那轻舟之上。”
“师父一定是被你蛊惑……对了,你给我这香囊做什么?”
“送给你喜欢的人,你方才没看到有很多女孩子要送我香囊吗?”沙加有意带着纱织向河岸边走去。
“我知道,你不如接一个,找个中意的女子。还有,她们送你香囊,你却为何要给我买香囊?”
“等你送我。”沙加轻松道。
纱织满面红晕的别过头去。
“走,我们坐船。”沙加故意装作没看到,“这里不是天河,不必担心掉下去。”
纱织坐在船边,喧闹的人声渐渐远去,耳边传来不知何处的洞箫之音,空灵婉转,盈盈的月华落满衣襟,而衣襟之上,已然沾满了荷香。九天之上的萤色蒲公英落满了水面,映着水色涟漪。
待小船行至荷花繁茂之地,纱织俯身采起一朵一朵盛开的荷花。
沙加在船头看着犹自玩耍的少女,蔚蓝色的眸中印着她的身影。
假若时间永远定格在这里该有多好,这晚的记忆,是他们之间最美好的记忆。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今晚要结束了。”在送纱织回去的路上,两人却沉默了一路。天河上的河灯渐渐稀少,几近看不到了。
“嗯。”
“早些歇息,纱织。”
“嗯。”
沙加转身要走,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了衣袖,稀疏的花香萦绕在指尖。
“等一下沙加,这个忘了给你。”纱织将香囊塞进他手中,急忙跑回房间。
沙加看着手中的香囊,在微凉夜色之下站了良久。

【民国架空】襟上一朵花(23—26章)


原作者:阿芙。授权搬运。


CP:阿布罗狄X纱织

全员架空,民国背景


二十三

阿布脱下黑色的礼服,只穿着烫熨挺刮的白色衬衣。

如今这服装兼有参加婚礼和葬礼的两层意义。

他和纱织刚从公墓归来。

纱织早已换下婚纱,仍然穿着洁白的拖地纱裙,坐下来。她瞅着茶几上手型瓷花瓶里一支半开的玫瑰发愣。

阿布坐在她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抚摸她脑后盘起的秀发。她的发髻上扎着一朵白绢质地的百合花。盛开的花瓣几乎遮住盘起的紫色发辫。做为装饰的缎结垂到纱裙结满花边的竖领外。

纱织把脸畔伏在他的膝盖上,她转移目光,望着卧于壁炉旁的花花和俏皮。这一白一黑两个小东西已然显出老态,不再像以前那样将铃铛的响声带得满房间都是,而通常只是相伴蜷伏在炉火灰烬旁。

她思忖着说道:“阿布,会不会有什么征兆……有时,我有些迷信……”

阿布问:“什么征兆?”

纱织说道:“撒加的死……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可是……也是撒加他去了的日子……”

阿布从扶手上移下来。他搂住她,让她斜倚在自己的胸上。他说道:“纱织,你太紧张了……也许,是累的吧。”

纱织说道:“是啊。忙了一天了。而且……这种时候,是不该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

阿布说道:“那是两回事。”他和纱织相互握着手,“撒加的死和我们的婚礼是两回事……撒加他……”他没有继续下去。

纱织抬起头,问:“阿布,你说……我们会幸福吗?”

阿布点点头。纱织说道:“我想也是。自从那天早上去看妈以后,我就想啊,妈是因为看到我要结婚了才改变主意,和我相认的。她用这种方法给予我祝福……再说,撒加临去之前,不也祝福了我们吗?我们就把他当成婚礼上……一个特殊的嘉宾好了。”

阿布说道:“你……说的对,纱织。”

纱织露出笑容。阿布捧起她秀雅的面庞,吻她粉红色的樱唇。他们相吻了好一会儿。阿布打横抱起她。纱织用双臂环着他的颈项。她厚厚的发髻倚在他的肩胛上。百合花的白色花瓣挨近他的脸畔。两人一齐倒在大床上,继续亲吻。台灯黝暗的桔色光芒洒在她羞红的面颊上。他冰蓝色的眸子所散发的光华让灯光黯然失色。

阿布轻轻取下她脑后的百合。她紫色的发丝披散下来,仿佛在在斗室之间漾起一圈圈关于柔情蜜意的涟漪。她的纱裙被解开了,委散一地。纱织觉得自己就沐浴在他的体香与春风一般的气息里,她畅然、几乎是沉醉般的伸展躯体。疼痛就像绵绵春雨里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嶛峭之寒。让她在瞬间惊悸之后,就坦然了。接下来是很久的缠绵与依恋。

阿布伸过手臂,为她拭去双睫尖儿上的泪珠。纱织这才觉察到自己哭了。两人在夹纱被下紧紧依偎。阿布又吻了吻她湿润的睫毛和樱唇。他们相互凝望。

纱织问:“你怎么不休息?”

阿布说道:“睡不着。”

纱织说道:“阿布,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阿布说道:“我也有事情和你商量。”

纱织说道:“那么你先说。”

阿布说道:“一齐说出来好了。估计我们提到的是同一件事情。”

纱织露出笑容。他们凝视对方,一起说道:“留在上海……”

两个人相对笑了。纱织说道:“是这样的,阿布。我刚刚和妈相认,不忍心这么快离她而去……”

阿布说道:“我想为撒加一直努力、并为之牺牲的事情尽点儿心意。纱织,我了解过,你母亲提到的那个《黄花满地》,是一部寓含抗日精神的海外题材影片。撒加那件事,使我决定接受你母亲以前的提议。”

纱织依在他光洁的肩头,微笑着说道:“那么好啊,阿布。母亲对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她知道了我们的决定后,会高兴的。”

阿布笑一笑,说道:“那么我们明天就告诉她好了。”

纱织点点头。她感到兴奋,越发了无睡意。阿布刚要翻过身,又听到她问:“阿布,你说……妈和修罗大叔,是不是挺般配的……”

阿布瞟了她一眼,说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你母亲究竟比修罗大多少岁?”

纱织说道:“听修罗大叔讲,他比你大一岁。而妈,是在她十五岁那年生我的……”

阿布思忖着说道:“原来你母亲确实没有多大年纪……她只比修罗长五岁……”

纱织说道:“再说妈,本来就显得年轻貌美……她和修罗大叔的感情又那么有渊源……我希望他们俩能幸福。”

阿布揽过她,说道:“那得看你母亲自己的意思。虽说她也有三十多岁,但是现如今她是当红的歌星和影星。我总觉得,她和以前那个渔家女,怎么说都是不一样的。她究竟怎么想,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纱织说道:“是啊。”她叹气,“妈和修罗大叔,都是历经坎坷的人,可以说,都是我的亲人。我非常想,让他们能成为彼此最终的幸福归属。就像……我们俩,阿布。”

阿布伸手关掉台灯。只剩了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子,照在他美丽的清丽面庞上。而她,则满脸憧憬的幸福表情。她略略低下头,羞涩的避开那银色的清辉,把脸藏在他的肩下。她紫色的发丝披散在他的肩头上。

二十四

纪晓芙亲自为修罗端上茶杯,一边说道:“我知道你肯定喝不惯咖啡的味道。”

修罗说道:“忙了一天了,坐下歇会儿吧。”他坐在沙发上,望着纪晓芙发愣。他今天特意修过容,穿着黑色的衣装,还庄重的打上领结。因此不再等同于素日蓬头垢面的矿工形象,显得面目冷峻而帅气。

纪晓芙坐在他的侧面,和他对视,说道:“修罗,没想到你还……挺好看。”她笑了笑。

修罗听到她的笑声,猛然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挠挠一头黑色短发,说道:“很晚了。你帮小雅和阿布他们累了一天,也该早点儿休息了。我……这就走了。”

纪晓芙说道:“留下来,好吗?留下来,修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多少年都是这样。”

修罗转过头。纪晓芙站起来,坐在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修罗一眼瞥见她鲜红的指甲盖。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和脂粉的气味儿。他犹豫着。纪晓芙说道:“其实,真正从未改变的是——修罗。”

修罗握住她的手,说道:“小福啊,你现在很有钱,如果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做了,也尽够过一辈子了。”

纪晓芙点点头。修罗说道:“可我,依然把你看成从前的小福。”

纪晓芙笑了笑。她此时的笑容有些靠近墙上悬挂的照片里,那种为演戏做作而出的柔媚之笑了。修罗说道:“我……总觉得我没资格……”

纪晓芙轻轻握住他的嘴。她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修罗。你生怕一旦说出来,会招致我的拒绝……怎么会呢?修罗,你知道吗?自从和小雅、特别是你重逢以来,我也想过以后的日子。”她把下颔依在修罗的肩上,“修罗,我现在已经有三十四岁了。钱嘛,也够用。近些天来,我一直在推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参演一些带些反日意思的电影和参加这一类的节目。我想,除了修罗,谁又可以和我分享后半生的舒坦日子呢?”她叹口气,“我只怕修罗嫌我老了……”

修罗扭过头,望着她。他说道:“我只当那天晚上,是你一时心血来潮。”

纪晓芙说道:“连修罗也把我看成是这样的女人吗?”她要站起来,被修罗扯住。她冷冷扫视了他一眼,伸手向茶几上够到烟盒和火柴。

修罗握住她削瘦的手。他说道:“小福,你不要每天这么吸烟。”

她说道:“不吸烟的话,还能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和男人们在一起……”她冷笑,“我是找到了我的女儿。但是女儿也结婚了,到头来还不是剩我一个。当红女星怎么了,谁又知道当红女星真正的样子!”

修罗强行把她的胳臂拽回来,不让她有机会够到香烟。他把她搂在怀中。纪晓芙说道:“滚,你这乱猜疑的小王八羔子!”

修罗说道:“小福,记得那年我把你从埠头背走时,你也是这么骂人来着。”

纪晓芙不说话了。修罗吻遍她的面庞,又噙住她艳红的嘴唇。纪晓芙回吻他,一边自己解开旗袍的领扣。激扬的夜过去后,修罗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走掉。清早到来,纪晓芙为正在熟睡的他掖好被角。她披衣来到厨房,打发走小女仆,亲自准备早餐。

电话铃响了,立即被淹没于爆炒声里。小女仆奔回厨房,一边喊:“太太,是小雅小姐。”

纪晓芙正把黄澄澄的油煎鸡蛋饼盛到盘里。她说道:“知道了。”一边挽了挽散乱的头发,去客厅接电话。

她拿起听筒,把穿着绣花布拖鞋的脚搁在沙发沿上,一边整了整睡衣的腰带。纱织特地一早打电话过来,告诉纪晓芙,她和阿布决定参演《黄花满地》的消息。

纪晓芙露出笑容,她说道:“那么说定啦。九点钟,你和阿布过来,我们一起去馨艺。不许迟到。拜了,小雅。”她放下电话,向卧室奔去,差点儿跑掉了绣花拖鞋。她喊:“修罗,起床啦。等一下我有事需要出门……”

修罗一跃而起。她端上热哄哄的鸡蛋饼和牛奶,一边坐在床沿帮修罗整理衣领。修罗说道:“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啊,自己忙活啥呀!”

纪晓芙说道:“我喜欢伺候你,小屁孩!”她拿起梳子。

修罗接过来,一边说道:“小福,敢情遇着什么高兴事了。”

纪晓芙说道:“你就别问了。”她微微一笑。

修罗说道:“一起吃饭,小福。”

她急急忙忙奔入梳妆室,一面大声答道:“你先吃吧!我不吃了。”

她花了不短的时间精心打扮。当她走出梳妆室,来到餐室时,正在吃饭的修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不禁一愣。

纪晓芙问:“怎么了,修罗?”她一边露出笑容。她穿着一件杏黄色为底、以淡黄、淡绿两种颜色的碎叶为花色的无袖旗袍。经过打理的头发,只见一串串闪亮的灰色发卷垂在鬓边和颈后,修饰着她略施淡妆的面庞。她笑起来黛眉弯弯,红唇润泽发亮。

她快步向修罗走来,两只镶饰银色流苏的耳坠轻轻摇晃。这样穿着打扮使她显得容光焕发,看起来比修罗还要年轻一些。修罗说道:“怪不得小雅那么漂亮……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纪晓芙停下脚步。她的笑容敛起了一些。修罗吃过饭,告辞走后,没过多久,敲门声就响起了。纪晓芙拦住小女仆,自己去开门。

她看到阿布,臂弯里挽着纱织。阿布说道:“妈,早啊。”

纪晓芙说道:“早上好,阿布。”她露出温婉的微笑。

纱织惊喜的说道:“妈,你好漂亮啊!”

纪晓芙嗔她,“你这鬼丫头!”她转向阿布,“我们走吧。到馨艺那边再聊。”

他们下楼坐上汽车,直奔馨艺影片公司。三人刚刚走进接待大厅,馨艺的老板、《黄花满地》的导演以及相关许多人都迎上来。大家纷纷说道:“纪小姐来了。纪小姐早啊。”

老板呵呵笑着说道:“我就说呢,纪小姐怎么会那么不给面子,把我们这些人都忘了。”

纪晓芙说道:“您是明摆着损我对您交待过的事情不上心呢。”

老板说道:“哪里,哪里。纪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其他人哈哈一笑。大家寒暄了一阵。纪晓芙说道:“承蒙您和导演看得起我,给我面子,一直把那个男主角的位置留着。今天我把人给您带来了。来,我为你们做个介绍吧,阿布罗狄先生。”她笑着接下去,“我读了剧本,就觉得这个男一号非他莫属……”她把纱织带在身边,示意阿布自己上前和老板以及导演交涉。

阿布罗狄和这些人略略答礼。不只是老板和导演,人群发出惊叹。低声的啧啧称赞之声久久不息。导演忍不住背诵起剧本里女主角对男主角之感觉的词句:“……她见了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脸红耳热之间,还在暗地里琢磨不住,敢是蓝色水晶做成他的两粒眸子、研磨雪花膏的成花做成了他的脸膛……”

纪晓芙和纱织相视笑了。老板和导演相继和阿布握手,都表现得热情备至。大家转到安静舒适的雅间里坐下来,仔细商量开机的具体事宜。纪晓芙说道:“既然,大家对阿布这个男主角和我这个女主角都没有意见的话,”她拉过纱织,“这是我刚刚认下的女儿,成小雅小姐。”

纱织和这些人打招呼。男人们纷纷逗乐:“好一对天生尤物的母女……”

纪晓芙说道:“这个片子里面,一共有五、六首插曲。我想让小雅试一下。先生们,你们也知道,小雅很年轻,在演艺上没有什么经验可谈。而且,做母亲的我,也不希望她这样的年纪就去参演那些感情戏……”她笑着接下去,“她刚刚结婚呢。”

阿布端起咖啡,正准备啜饮,听到纪晓芙的话,转过头,瞅着她。老板转向导演。导演说道:“既然纪小姐开口了,那鄙人还有什么话好说!那么就请成小雅小姐近些天过来试音吧。另外,这个片子里的确有一个没有感情戏的女角。成小雅小姐如果有意的话,也可以过来试一试嘛。”

阿布望了纪晓芙一眼。纪晓芙好像不察觉,根本不理他。老板和导演殷勤招呼阿布。他转过头,略略答谢。

纱织低声说道:“谢谢妈。”纪晓芙依然笑着,挽住她的胳臂,又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二十五

《黄花满地》投入拍摄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纱织从馨艺影片公司独自乘公交电车回家。她拿出钥匙,打开寓所大门,又从背后把门轻轻带上。她站在土砖甬道的尽头,望着薄暮笼罩下的小小庭院。白色的栀子花已经半开,在黝暗的暮色里就像乱糟糟的纸团儿。

纱织想起四处都是杂物的片场。就在今天,她的母亲和阿布有场对手戏。做为真正的妻子,混在人群中,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和丈夫长吻。这场戏因为男主角表现欠佳,而屡次重拍。终于通过时,人们纷纷鼓掌表示祝贺。

阿布回过头来,用目光四处搜寻。纱织没入人潮,就此在他冰蓝色里的眸子里彻底消失。她听到纪晓芙招呼阿布参加早已安排好的饭局。她走了。

光线已经很暗了。栀子花的清香散布在愁绪般的灰色暮霭里。纱织走过甬道,到到客厅。她喊:“花花,俏皮……”

她踱到壁炉旁,抱起两只老态龙钟的小狗。它们一声不吭。纱织把它们抱到沙发上,和它们依偎在一起。她听到门响,以为是阿布回来了,忙起身跑到院中。修罗进来了,他一边大喊:“小雅,听说你最近在电影里唱歌,忙得很,我还以为会找不到你。”他高兴的搓着双手。

纱织说道:“修罗大叔……”

他们并肩回到客厅。修罗说道:“咦,刚回来啊。为什么不开灯?”他打开灯。

纱织低下头,抚摸怀中的小狗。修罗又问:“你吃饭了吗,怎么不高兴吗?”

纱织点点头。她抬起头时,已经含满眼泪。修罗问:“怎么了,小雅!”他坐在她的身边。

纱织说道:“我……有些想不通而已……可能真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修罗问:“怎么回事?”

纱织把今天在片场发生的事讲给修罗听。她没有想到修罗会发笑。她有些发闷的问:“有什么好笑!”

修罗说道:“那又不是真的,那不是在演戏吗?你母亲就是演戏出身,天天演、年年演……哦,将来她的丈夫——我是说,她如果会有一个丈夫的话,要和她计较起这些来,那可真是……”他拧起黑色剑眉。

纱织看着他。修罗说道:“没什么,小雅。大不了你不让阿布再去做这行……反正,你们又不是像你母亲那样,真正的演员……但是,你可不能因此生阿布的气、或是你母亲的气……你母亲,对这些,早就看开了。”

纱织望着他,不说话。修罗说道:“哎呀,我说小雅啊……”他突然顿住了。

修罗想起那天早上,纪晓芙高兴到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时他问:“小福,敢情你遇到什么高兴事了?”

她答道:“你就别问了。”

这时修罗不禁自言自语:“难道……真的是因为……阿布……”

纱织问:“修罗大叔?”

他答道:“没什么。”一边改口,“这件事么,我可以和你母亲谈。但是你不能生阿布的气和你母亲的气。”

修罗走了。纱织揽着花花和俏皮,继续枯坐。她听见远远传来用钥匙打开大铁门的声音。

是阿布回来了。一直到阿布走到她的面前,她一动也不动。阿布坐下来,把她揽在怀中。纱织轻轻把花花和俏皮搁在一边,问:“你从妈那里回来的吗?吃过饭了吗?”

阿布问:“你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

纱织说道:“没什么——已经没什么了。”

阿布问:“你吃过饭了吗?”

纱织说道:“没有。”

阿布说道:“走。”他扯起她。

纱织问:“去哪儿?”

阿布说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小巧精致的西餐厅。纱织说道:“我不呆在这儿。”

阿布说道:“你不吃饭吗?”

纱织说道:“我一个人吃有什么趣儿?”

阿布笑了起来,“我也没有吃饭。”他停了停,“只顾着找你了。”

纱织露出笑容。他们挨着坐下来。要过饮品和菜肴后,两人拈起刀叉,相互喂到对方的嘴里。冰蓝色的眸子和紫色的眸子隔着摇曳的烛光,像相对的镜子,彼此造成返影。他们小声嘻嘻哈哈。阿布又送过来满满一叉食物。纱织说道:“我不要了……”她笑着躲闪。

阿布笑着点点头。纱织打他,一边拿起餐巾擦拭嘴唇。她正在啜饮果汁时,阿布说道:“送给你一件小玩意儿啊,要不要?”

纱织一手端着果汁杯,将另一只手伸到阿布面前。阿布出其不意的照着她白晳的手心就是一下,笑着说道:“给你。”

纱织险些被呛到。她连忙抽回手,放下杯子后,又打他,说道:“让你捉弄我!”

阿布也笑着说道:“真的有礼物送给你。”

纱织连声嚷:“不信!不信!不信!”

阿布把握紧的拳头伸到她的面前,笑吟吟的瞧着她。纱织试图依次掰开他的手指。可是当她好不容易掰开他的另一根手指时,他又狡猾的重新拳上其它已被掰开的手指。两人闹了好一会儿,阿布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摊开手掌。纱织愣了一下,她从他白晳的掌心里拈起那枚凌霄花式样的水晶胸针。阿布说道:“我今天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觉得它有些像……”他犹豫了一下,“那时你闺阁外爬墙的花朵。”他取过胸针,为纱织别在前襟上。

纱织问:“漂亮吗?”

阿布点点头。纱织握住他准备收回的手。阿布说道:“我知道我今天让你难受了。对不起,纱织。”

纱织说道:“没什么——已经没什么了。”

两人相互凝视。在烛火粉色的晕圈内,她的面庞光洁如月,他的面庞耀眼如花。纱织开口说道:“阿布,你知道……当初,我总把你比喻成什么吗?”

阿布说道:“什么?”

纱织低下头,抚了抚他为她别上的花形胸针,说道:“我……襟上的一朵花。”

阿布说道:“真巧……”他握住纱织放在胸针上的手,“现在这襟上一朵花再也不会凋谢了。”

二十六

修罗来到纪晓芙的寓所时,她刚刚沐浴换过衣服。她和修罗拥抱,高兴的格格直笑,表现得像一个少女。修罗吻了吻她的脸颊,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小福?”

纪晓芙打了个响指,说道:“拍戏拍到爽。”

修罗瞟了她一眼,坐下来。纪晓芙趿着拖鞋,穿过房间,走向梳妆室,一面说道:“你等等啊。对了,你可以在这里洗个澡。我刚给你买了衣服和用具,你让小青拿过来。”她喊,“小青!”

修罗说道:“和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婿假戏真做,那可真是其乐溶溶啊。”

纪晓芙停下脚步。修罗望着她说道:“难道不是吗?”

纪晓芙仰起头,笑笑,推开梳妆室的门。修罗站起来,几步冲到她的面前。她靠在门框上,漠然打量着他。修罗吼:“小福!”

纪晓芙说道:“你做什么,修罗。”

修罗说道:“小福,你这是怎么了!你竟然鬼迷心窍,会看上阿布!那么我……”他猛然噎住了,起伏不定的胸膛内发出阵阵低啸。他好不容易平静了些,“你怎么对待我,那是另一回事。但是,你怎么可以伤害小雅!她是你唯一的亲生女儿啊!”

纪晓芙淡淡说道:“你想得太严重了,修罗。”她走进梳妆室,坐在椭圆形的梳妆镜前,点着一根雪茄。

修罗吼:“不许吸烟!”

纪晓芙怔了一下,她掐灭烟头,转过脸,面向修罗。她说道:“我承认,我喜欢和阿布做搭档。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人不错,很有魅力……我承认我喜欢他……但是,至多如此吧。”她恢复惯常的冷笑,“他是小雅的丈夫,一心一意都在那个小丫头身上……尤其是,在他以为小雅是个日本种的时候,就已经对她一心一意了!他迷恋他那个小娇妻,怎么会看上我这半老徐娘!”她再度发笑,“一切都是自欺欺人而已……”

修罗喊:“小福……”

纪晓芙忽然恶狠狠说道:“是你,修罗,是你,甚至不给我留下可怜巴巴的自欺欺人的机会!”她索性放声大笑,一边断断续续接下去,“男人们啊,总是给得少、拿得多!”她站起来,厉声吼,“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的生活!有什么资格对我横加指责!”

修罗说道:“小福……”

纪晓芙继续吼,“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的撕毁我仅有的一点儿自欺欺人的幻梦!你给我赔!给我赔!”她在瞬间变得歇斯底里,一把扼住修罗的前襟,使劲儿摇撼着,结果晃乱了自己的一头灰色发卷。

修罗忽然搂住她。纪晓芙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又吼了一阵,渐渐转为呜呜的哭泣。修罗说道:“小福,你别傻了……你是太寂寞了,需要不停的寻找乐子……你是泡在这个圈子的时间太久了……”他伸出手掌,抚摸她的发卷,“小福,我看……我们还是结婚好了。你不是说,你的钱早就够用了。你用你挣来的钱,继续过你的舒坦日子。我呢,继续干活儿……我们……结了婚,在一起过,那么谁都不会感到寂寞和伤心了。”

纪晓芙说道:“你说错了,修罗。难道你会看上一个生养过孩子、比你大五岁、又在这圈子内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吗?”

修罗吻她被泪水打湿的脸。他说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小福,那个无比坚强的小福……难道不是吗?”

纪晓芙接着说道:“会骂你骂到狗血喷头的小福……”

修罗点点头,一边要为她拭去泪水。她打开他的手,自己擦开眼泪,说道:“那么你尽管留下来吧。等拍完了这部戏,我们就结婚。”她挣脱他,跌坐在椅子上,喃喃接下去,“反正这种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第二天一早,修罗兴冲冲赶去淮海坊时,又看到只有纱织一个人呆在家里。纱织没精打采的说道:“修罗大叔,你来了。阿布去拍戏了。我今天不去……花花和俏皮好像有些不舒服。”

修罗把纪晓芙同意和他结婚的消息详细告诉纱织。纱织惊喜的问:“真的!”她打起精神,“那么我先恭喜修罗大叔和妈了。”

她高兴不已,索性拨通纪晓芙的公寓的电话。接电话的小女仆答道:“是小雅小姐啊。太太一早就去拍戏了。”

纱织有些扫兴。她说道:“知道了。”挂上电话。

秋季来临后,《黄花满地》顺利杀青。由馨艺影片公司的老板做东,邀请剧组所有人员开设饭局以示庆贺。阿布回到家请纱织和他一同前往。纱织说道:“我就不去了吧。这段时间,花花和俏皮一直不太舒服。我担心……”她没有说下去,“我想多陪陪它们。”

阿布瞧了瞧早已被纱织转到沙发上的两只小东西。它们卧在一起,相对耷拉脑袋,无声无息。他说道:“那么好吧。我早些回来。”他转身要走,又加上一句,“我也想不去算了……但是,我担心,这样做,会使你母亲感到不快。”

纱织说道:“去吧,别让妈和大家久等。”两人接了个吻。阿布这才走了。

嘈杂亢奋的饭局散了之后,纪晓芙和阿布坐上汽车。纪晓芙说道:“对不起了,阿布。我要先回去,再让司机送你回家,好吗?”

阿布说道:“这没什么。本来应该由我来送妈回去的。”

纪晓芙笑笑。她瞥了阿布一眼,在黑暗中裹紧银灰色的针织披肩。汽车发动了。两人一路沉默不语。汽车缓缓停下来。纪晓芙说道:“你不上去坐一会儿吗,阿布?”

阿布说道:“谢谢妈,我就不上去了。已经很晚了,小雅还在家里等我。”

纪晓芙打开车门,她的一只脚已踏在地上,顿了一下。她回过头,“阿布,我想请你上去看一件东西。放心,只会占用你一小会儿时间。而且这件东西绝对可以引起你的兴趣。”

阿布犹豫了一下,跟着她下了车。汽车开走了。门房和门房太太走到廊下,喊:“您回来了,纪小姐!呀,是阿布罗狄先生,您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纪晓芙的公寓房。阿布问:“是什么?”

纪晓芙说道:“跟我来。”她甩掉披肩,踩着暗红色的高跟鞋,走进餐室,从玻璃壁橱里取出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她向两只高脚玻璃杯里斟上红酒,转向阿布,含笑说道:“阿布,你很少来我家里,不喝一杯吗?”

阿布说道:“谢谢妈。”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问,“妈要给我看什么呢?”

纪晓芙看着他,说道:“到这边来。”她带着他来到梳妆室,掀起一张海水图案的布帘,一边说道:“你瞧,阿布。”

阿布看到一卷水蓝色的长发,垂在墙面上,正像一眼清泉,似乎还能听到淙淙的流动之声。

他转过头,望着纪晓芙。纪晓芙放下布帘,说道:“阿布,还记得那个奇怪的老头儿……那个所谓的收藏家吗?那是我让他去的。”

阿布怔住了。纪晓芙说道:“我今晚让你知道这件事,并非希望你报答我……但是,做为在困难中伸出援手,又不至于让你感到难堪和难以接受、如此完美的保证了你的自尊心和责任心的双重满足……做为这样一个朋友……啊,权且算作是朋友吧,你总该有所表示吧。”她走出梳妆室。

阿布随着她,回到餐室,说道:“你说的对,妈。你需要我做什么?”

纪晓芙回过头,说道:“第一个条件,不许再叫我‘妈’……”她露出自嘲般的笑,“我只比你大六岁,阿布。”

阿布点点头。纪晓芙说道:“第二个条件,陪我喝酒。来,”她给阿布斟上酒。阿布说道:“请原谅……小雅她……还在家里等我,还是改天吧,纪小姐。”

纪晓芙说道:“你可以给小雅打个电话,就说你在我这儿多耽搁一会儿,让她不要担心。”

阿布欲言又止,他去客厅打过电话,返转回来。纪晓芙问:“小雅怎么说?”

阿布说道:“什么也没说。”

纪晓芙说道:“喝酒吧。”她抬起头,冲他微笑,“听修罗说,阿布是海量……”

阿布问:“纪小姐要和修罗结婚了是吧?”

纪晓芙望着他,点点头。阿布端起酒杯,说道:“祝贺你们。”他喝了酒。

纪晓芙又给他斟上一杯。他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纪晓芙端着始终盛满红酒的高脚玻璃杯,以手托腮,望着他。他冰蓝色的明眸泛起饧涩的涟漪。她站起来。他说道:“我不能再喝了……”

纪晓芙扶着他走进卧室。阿布有所察觉,他说道:“我……必须回家……”

纪晓芙说道:“先歇一歇再说吧,阿布。”她松开手。

他躺倒在大床上。纪晓芙斜坐在他的身旁,为他拂起遮挡住双眸的流海儿。他絮絮低语,“我……这么容易醉……不可思议……”

他望着纪晓芙,要站起来,可是力不从心。他闭上眼睛。纪晓芙喊:“阿布……”

阿布睡熟了。

她为他脱下鞋子和衣服,一边吻了吻他如花般美丽的面颊。她鲜红的指甲抚过他白晳光滑的胸肌。他喝了那么多酒,但是却掩没不住阵阵体香。纪晓芙解下旗袍,躺在他的身边。她张开双臂,试着环抱他的背脊。他毫无反应。她渐渐搂紧他,一面把滚烫的脸畔贴在他柔嫩的肌理上,低声喊:“阿布……”

她听到他在睡梦中含糊的呼唤:“纱织……”

她放开他,打算起身。但是她没有动弹。

【民国架空】襟上一朵花(19—22章)


原作者:阿芙。授权搬运。


CP:阿布罗狄X纱织

全员架空,民国背景



十九

阿布为纱织买饭时,听到背后有人喊:“阿布罗狄先生。”

他觉得这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曾经有过交涉。他转过头。

纪晓芙取下墨镜,又喊了声:“阿布罗狄先生。”她一手拎着硕大无朋的花边太阳帽和坤包,向他露出笑容。

阿布向她伸出手,一面说道:“您好,纪女士,好久不见。”

纪晓芙说道:“很荣幸仍然能被阿布罗狄先生记起。”

阿布说道:“纪女士是时下人人追捧的歌影红星,正所谓炙手可热。我也很荣幸,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仍然在您那里留有印象。”

纪晓芙说道:“阿布罗狄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阿布说道:“多谢纪女士。不过这会儿恐怕不行。”

纪晓芙瞧着他手里的搪瓷饭钵,说道:“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吗?”

阿布望着她,不说话。

纪晓芙爽然一笑,“您可不要真把我当成电影里的女间谍……小雅吗,啊,也就是城户纱织,她目前是我的……学徒。”

阿布说道:“那是纱织的荣幸。”他停了停,“不过,恕我冒昧了。敢问纪女士都教给了纱织什么呢?是……教诲她怎样在歌厅里卖笑吗?”

纪晓芙沉下脸,但旋即又堆上满脸的甜笑。她说道:“阿布罗狄先生,言过其实了吧。”

阿布说道:“纪女士,您也许已经知道了。纱织生病了。就是从那次在‘天姿’歌舞厅演出后,晚上感染了肺炎。现在我把她一个人丢在病房里,时间已经太长了。请原谅我要告辞了了。作为您,纪女士,您在您所从事的这一行里,可以算作是纱织的前辈。无论是纱织还是我,都希望您能出自真心实意的关怀她和指导她。再见,纪女士。”他转身离开。

纪晓芙说道:“等一等。”

阿布扭过头,问:“还有什么事?”

纪晓芙说道:“我是刚刚听说小雅她生病的事。”

阿布点点头。纪晓芙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阿布又点点头,他说道:“那么相信纱织会高兴的。”

他们结伴回到病房。纱织惊喜的喊:“纪姐,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

阿布退在一旁,为纪晓芙和纱织倒水。

纪晓芙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整理了一下纱织的流海,说道:“小雅,你生病的事情怎么不打电话告诉纪姐一声呢?你知道吗,我追问过‘天姿’的老板,知道了那晚的一些状况,又四处打听阿布罗狄先生,辗转通过淮海坊一些左邻右舍,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纱织说道:“对不起,纪姐。那天晚上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一时考虑不到那么多。至于在医院这几天,我也想过明月歌舞团和‘天姿’那边的事。纪姐,我不可能在明月歌舞团做了。一来么,我的……未婚夫,阿布罗狄先生不会同意的,这二来么,我在那里时,也给纪姐添了许多麻烦……”

纪晓芙点点头,她示意阿布把水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说道:“谢谢。”又转向纱织,“小雅,你说的都有道理。就是纪姐我,这几天也仔细考虑过你的事情。我觉得,你确实不适合在歌舞团那方面做。不如,等你好起来了,你和你的先生,”她笑了笑,“我想,大概可以这么说了吧。你和阿布罗狄先生,来馨艺影片公司。我目前应邀准备去那里参演《黄花满地》。馨艺的老板和导演多次向我透露,这部影片正在面向全社会寻找男女主角——关键是要神似。我觉得,你和阿布罗狄先生的条件都不错的。而且,小雅啊,你的声音条件也不错,我很想介绍你去演唱影片的主题曲和插曲……”

纱织朝向阿布。阿布为她端来水杯。

纪晓芙垂下眼皮,微微一笑,随即说道:“这件事,我希望小雅和阿布罗狄先生考虑一下。你们可以过一段时间再给我答复。”她站起来,“小雅,你安心养病啊。有什么难处的话,尽管打电话告诉我。”

纱织说道:“谢谢你,纪姐。”

纪晓芙向阿布伸出手,“再见,阿布罗狄先生。我还会来看望小雅的。”

纱织说道:“那么我们也不再耽搁纪姐的时间了。再见,纪姐。”

纪晓芙又向她打了个招呼,才开门走了。

纱织转头问阿布:“你觉得怎么样?”

阿布说道:“什么,你说那女人的提议?”

纱织“嗯”了一声。

阿布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女人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总是伪装年轻和漂亮……”他坐在纱织身边,“先吃饭吧。今天下午我陪你到处走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我刚才问过医生,他说你康复得很快。”他一边忙碌,一边接下去,“我怎么才想起来,你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纱织说道:“阿布,我想,我已经不在乎很久以前纪姐给我难堪了。因为她,针对的只是日本人,而不是城户纱织或者小雅这个人。那样的话,我希望你也不要介意。”她握住阿布的双手,“纪姐对我不错。而且,凭直觉,我认为她是个好人。”

阿布望着她,笑笑。纱织说道:“我想和你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所以,抓住工作的机会是必要的。”

阿布说道:“我带你回瑞典,纱织。”

纱织愣了一下,她笑了,“阿布,瞧我多糊涂。忘了这匝了。”

阿布也笑了。他们热切的拥抱。纱织伏在他的肩上,说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阿布点点头。

纱织说道:“在上海结婚……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

阿布点点头,“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我也想……”他打住话头,代之以轻声叹气,“让外公了解到我结婚的事。”

两个人沉默一时。

纱织说道:“我们在这里结婚,接受所有亲朋好友的祝福。”

阿布接着说道:“这样的话,会带给我们好运。”

他们分开,相对点点头,开心的笑了,然后掇起餐具,大块朵颐。

二十

阿布亲自赶去撒加的居所,告诉撒加,他准备结婚的事情。

撒加正在焚烧一些文字材料。阿布半蹲在他的身边。两人一起望着一页页纸张在炭盆里化为灰烬。

撒加说道:“祝贺你,阿布。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这话不带任何语气,或不如说是让人很难捉摸其中的语气。

阿布问:“出了什么事,撒加?”

撒加说道:“与你无关。”

阿布说道:“你怎么这么说呢?”

撒加说道:“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妥吗?”他站起来。

阿布也站起来。撒加说道:“你就要结婚了,而且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和我大闹……”

阿布沉默不言。撒加提到的是发生在阿布放走纱织和修罗的当夜,身心俱惫的他匆匆赶回淮海坊他外公家,看到撒加正在等他。

撒加和他拥抱,并说道:“你成功了……”

阿布就这么和他吵起来了,而且越吵越凶。至于究竟吵了些什么,时至今日,两个人都有些记不起来了。吵嚷的结果是,撒加和他拥抱,并向他保证,从此以后,国民政府驻上海抗日地下组织不会再为难纱织。

但是阿布毫不领情,他还是走了。不过,他在不懈的寻找纱织同时,仍然和撒加保持联系。

撒加喊:“阿布……”

阿布说道:“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撒加……”

撒加说道:“很抱歉,我可能不会参加你的婚礼了。总之,祝你幸福,阿布。”

阿布问:“出了什么事?”

撒加说道:“我可能在近期会离开上海……”

阿布吼:“出了什么事!”

撒加说道:“和你说有意义吗,阿布!你满脑子自顾自的幻想,是个毫无良心和是非观的人!”

阿布平静了一下,问:“出了什么事?”

撒加牵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坐下来,说道:“阿布,我可能被出卖了……这里……可能呆不下去……”他握紧阿布的手指,“可是,这些都和你无关……你就要结婚,而且离开中国……我也将离开上海……”他没能说完,已经被阿布拥在肩上。

撒加拍了拍他的背。阿布说道:“保重,撒加。保重。”他停了停,“假如胜利了,我还会再来上海的……那时,我希望撒加仍然在淮海坊310号等候。就像那年,我刚刚来上海,和年轻貌美的表妹一起,踏入似曾相识的故居……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王子样的男人……撒加,你明白吗,不是我的错……招致你的不快,不是我的错……”

撒加说道:“明白。”他挣脱阿布,一边给了他一拳,“你也要保重,阿布。”

阿布说道:“我得走了,纱织还在等我。她今天出院。我答应过她,要陪她看望一个老朋友。”

撒加说道:“再见,阿布。”

两人又拥抱了一下,阿布这才离开。他走到小巷中,回过头来,看到撒加把本搁置在窗台的一盆蝴蝶兰端进房内,还拉上窗帘。阿布抬起胳臂,朝那紧紧掩上的天蓝色窗帘挥挥手。

他返回医院。纱织已经穿戴整齐,正在静静等候。

阿布说道:“走吧。”

医生和护士小姐朝向他们,笑吟吟的说道:“再见,阿布罗狄先生、成小雅小姐,走好。”

纱织说道:“谢谢。”

阿布伸过手臂,轻轻揽住她的纤腰。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时,不约而同微微仰起面庞,汲取随轻风送来的阵阵花草香气。

灿烂的阳光下,花坛里的各色植物欣欣向荣。纱织转过头,朝向阿布说道:“多么可爱的世界……真的,我怎么才发觉,我好久没有出门了。”

他们并不急于乘车,而是手牵手,沿着马路跑啊跑。阿布还戏谑的摘下路边半开的广玉兰。

将近傍晚,两人绕过久已废弃的煤矿,来到修罗居住的陋巷。

修罗家隔壁的婆婆告诉他们,修罗还没有下工。两人站在伸手可及的屋檐下等待。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阿布说道:“不如我们请人给修罗留个话,回去等他……你刚刚出院,别在外面呆太久了。”

纱织同意了。

他们回到淮海坊。纱织边和花花、俏皮逗乐,边给纪晓芙打电话。阿布来到楼上书房里,在那里焚烧关于他外公的所有材料。

他收拾过灰烬,打开门,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纱织喊:“纪姐,你来了!”

阿布踱下楼。纪晓芙向他伸出手,“晚上好,阿布罗狄先生。”

阿布说道:“晚上好,纪女士。请坐。”

纪晓芙说道:“刚刚我在电话里才知道,今天是小雅出院的日子……”她一边坐下来,“而且小雅还对我说,你们要结婚了……仓促之间,我也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就想着过来看看你们,表达一下我的心意。”她转向纱织,“小雅,当初你在明月歌舞团试妆的照片,那里的老板非常中意,扩洗装帧了一下,我看着效果还不错。明天我让人专门送过来。”

纱织说道:“谢谢纪姐。”

纪晓芙说道:“到时我一定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今晚,我就不多打扰了。小雅,”她站起来,“你刚刚出院,注意休息啊。”

纱织赶上去,说道:“纪姐,等一等。我煮了咖啡,你喝过了再走也不迟啊。”

院子里传来花花和俏皮的吠声。阿布说道:“我去看看。”他走出客厅。

纪晓芙重新坐下来,一边招呼纱织坐在她的身边。

阿布在外面喊:“纱织,你瞧谁来了?”

他和修罗一起走进客厅。修罗着恼的甩开阿布的拉扯。

纱织一跃而起,高兴的喊:“修罗大叔!”

纪晓芙在她的背后徐徐站起来。修罗几步抢上前,一边嚷:“我听到隔壁婆婆转告的话,就连忙过来了。小雅,小雅啊!你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小雅,你不咳嗽了吗?病都好了吗?你怎么仍然和这浑小子在一起!你可把修罗大叔我闹糊涂啦!”

纱织扑在他的怀中,又打他,一面说道:“我想死你啦,修罗大叔!”

修罗用粗大的手掌抹去她淌到腮边的泪水,他说道:“不哭,小雅,不哭。现在一切都好了……”他抬起头,看到纪晓芙,连忙揉了揉已然有些湿润的眼睛,禁不住仔细辩认。

纪晓芙不说话。纱织察觉到修罗的反应,抬起头,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微笑着说道:“来,修罗大叔,我给你做介绍。这位是我的纪姐,纪晓芙女士。”

修罗张张嘴,过了一会儿才悄声说道:“小福……姓纪么……小雅,她叫纪小福吗?”

纱织说道:“是纪晓芙女士。”

纪晓芙说道:“小雅,我先走了。”她从修罗身边匆匆走过。

纱织喊:“纪姐……”

修罗大声说道:“慢!”

纪晓芙停在他的背后。修罗转过身。

纱织诧异的退到阿布的身边。阿布搂住她的肩背。

纪晓芙也转过身。她和修罗面对。

修罗说道:“纪大哥……被城户光政装在笼子里沉入吴淞江的纪大哥……小雅,你的生身父亲,那个矿工,正是姓纪……”

纱织脸色苍白。阿布紧紧搂着她,低声说道:“没事。”

修罗问:“你叫……纪小福……”

纪晓芙开口说道:“修罗,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屋子里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纱织激动难禁,不得已倚靠在阿布的肩上。

修罗的双唇剧烈嗫嚅着,他终于说道:“小福,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纱织喊:“妈!”她挣脱阿布,奔到纪晓芙的面前。

阿布喊:“纱织……”

修罗说道:“小福,她是小雅!你知道吗,是你的女儿小雅!我看着她长大的……”

纱织喊:“妈!”她热泪潸潸。

纪晓芙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从她提到修罗你的名字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明白了……哼……”她冷笑。

纱织哭着喊:“妈……”

两位男士盯着纪晓芙的一举一动。阿布垂下眼皮。

修罗意外的喊:“小福……”

纪晓芙继续冷笑,一边说道:“从小雅到城户纱织……再成了小雅……成小雅……好啊……”

纱织几乎扑在她的胸前,却被纪晓芙一下推开。

修罗喊:“晓芙……”

阿布走上来,护住纱织。

纪晓芙突然爆发大吼:“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从一出生,就认贼作父!你被那个日本人整整养了十六年……宠了十六年……你还算是我纪晓芙的女儿吗!他妈的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你不是我的女儿!不是!不是!不是!”她转过身,狂奔出门。

纱织喊:“妈!”她险些摔倒在地,被阿布揽住。

修罗喊:“小福,小福!难道你疯了吗!小福!”他转向泣不成声的纱织,匆匆交待,“你等着,小雅。”追出门。

纱织哭得厉害。阿布拥紧她。他扶持着她坐在沙发上。

纱织哭着问:“怎么会这样,阿布……怎么会这样……”

阿布说道:“她毕竟是一位母亲……纱织,没事,会没事的……”

纱织渐渐止住哭泣,她伏在阿布的胸前,好一阵噤若寒蝉。

二十一

纪晓芙一头扎进停在淮海坊310号门外的汽车里。她甩掉墨绿色的开司米披肩,并把它拽在手里,握紧,又胡乱丢在一边。她又解开领扣,倚靠在座位后背上。她吩咐:“走吧。”突然提高声音,吼,“快走!”

司机答道:“是,太太。”一边发动车子。

修罗奔出来,连连拍着车窗,喊:“小福!小福!小福!”

纪晓芙吼:“为什么还不走!”

黑色的轿车启动了。修罗险些跌倒,他跟在车子旁边跑着,一面喊:“小福!小福!小福!”

他粗大的眉头和炯炯黑眸从暗夜里凸出,清晰的映在车窗上。

纪晓芙的呼吸越来越重,她几乎是在哭泣了。

司机提速。修罗突然摔下去。他还在喊:“小福!”

纪晓芙泼口大骂:“你他妈混蛋!整个儿一混蛋!”

司机再次提速,他被纪晓芙狠狠掷过来的烟盒击中后脑勺。

纪晓芙继续骂:“说你呢,猪头!”

司机慌里慌张的说道:“对不起,太太,对不起……”小伙子不知所措。

纪晓芙嚷:“给老娘停车!”

尖利的刹车声似乎可以划破夜空。纪晓芙紧紧抓住前座的后背,才不致于跌下去。她喘息着,一下扭开车门,喊:“上来,修罗!”

修罗刚刚站起来,急忙上车。

纪晓芙说道:“走吧,回去。”

修罗急切的问:“小福,你这是怎么了!你……”他瞅着纪晓芙冷冰冰的脸,沉默了。

这张脸,如果仔细打量,他还是认得的。在他的眼里,她并没有老,只是精于打扮和漠然了。她和当年那个朴实无华的渔家女傍若两人。但是,他认得她。

纪晓芙说道:“修罗,都怪你……”

修罗抬起头,问:“我?”

纪晓芙说道:“为什么……要让我和她、我们彼此之间知道……都还活着……为什么要重逢……为什么还要相认……”

修罗说道:“因为你是小雅的母亲,小雅是你的女儿;因为我们大家都是亲人……”

纪晓芙无限凄怆的笑了笑。修罗说道:“你听我说,小福。小雅她确实被城户光政所收养……但是,她是个好姑娘,绝对的一个好姑娘……”

纪晓芙说道:“一位……靠卖笑起家而走红的母亲……和一位受过日本人十六年养育之恩的女儿的……重逢和相认吗?”她发出大笑。她歪着头,瞧着修罗凝重的面庞,仍然时断时续的笑。

修罗说道:“小福……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那天,我抱着小雅回来时,地保告诉我,你死了……”

纪晓芙说道:“是啊,从那以后,我等同行尸走肉……已经奄奄一息的我被明月歌舞团巡回演出的队伍捡到……拣回一条命……从那以后,我什么都做过,粗使丫头、跑堂的、舞女、歌女、……替身演员、小配角……二十五岁那年,我改名叫做纪晓芙……”她露出微醉的笑容。

修罗说道:“小福,今天能够再见到你,使我觉得……那可真是老天爷的恩赐……”

纪晓芙说道:“是啊,一种恩赐……赐给我和我的女儿一样不平凡的命运……”

修罗说道:“小福,修罗还是以前的修罗……因此,在修罗看来,无论是小福还是小雅,都没有任何改变……”

纪晓芙怔了一下。车子停下来。纪晓芙说道:“来吧。”她引领修罗进入公寓楼。

门房和门房太太照例向她热情的打招呼。她照例爱理不理。修罗跟在她的背后。

她纤细的腰肢、丰润的身姿以及闪闪发亮的发卷就在他的前面移动。

她打开门,又招呼了一声:“来吧,修罗。”她在修罗的背后碰上门。两个人相对矗立在黑暗中。

修罗说道:“小福,这样忽然使我想起当年的窝棚。黑乎乎的,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人就睡在旁边。”

纪晓芙说道:“生小雅的前一天,我说过什么来着。我要死了……”

修罗说道:“我说什么来着,死人我也不怕……”

纪晓芙发出变调的笑声,实际她在哭泣。

修罗说道:“那时我不懂得你遭得什么罪……”

纪晓芙说道:“现在你也不知道,修罗……”

修罗说道:“不,我知道,全知道了……”他问,“你的脊背是怎么好的?”

纪晓芙说道:“不要提了……反正已经好了……都过去了……应该说,老光政那帮狗腿子下手还不狠……”她的笑声回荡在黝黑的夜里,简直比哭还凄惨。

修罗说道:“小福,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只是你不要对小雅那么个样儿……”

他没能离开,因为纪晓芙靠在门板上。修罗说道:“我还会来看你的,小福。”

纪晓芙在黑暗里抬起头。影影绰绰的发卷轮廓在修罗的眼前微微抖动。她问:“我老了吗,修罗?”

修罗说道:“在我的眼里,小福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用双臂环抱他的颈项。隔着旗袍和布褂,他能感到她肌理的弹性和温度。修罗低声说道:“小福……”他要躲开,但事实上却渐渐搂紧她的腰肢。

她在寻觅他的嘴唇。修罗先噙住她的双唇。她用舌尖品尝他充满汗气和辛酸的味道。他虽然留在她的身边,接受她如同索求般的付与。但是没有等到天亮,他就悄然离去。那时,她正沉沉睡着。甚至在梦乡里,她还在继续和他缠绵。

二十二

阿布拍了拍纱织的肩,以示安慰和鼓励。

纱织向他点点头。她握紧大红颜色的请柬。

阿布敲了敲门。

小女仆打开门,有些意外的瞧着他们。

阿布说道:“你好,请问纪晓芙女士在家吗?”

小女仆正准备答话,就听到纪晓芙在她的背后问:“是谁?”

纱织答道:“妈,是我们。”

小女仆吃惊的退在一边。纱织走上前一步,和纪晓芙面对。

纪晓芙裹着绣满花卉的棉质睡袍,散着满头发卷,把双臂抱在胸前,垂在胁下的右手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雪茄。她说道:“进来吧,等我一下。小青,招呼一下客人。”她转入梳妆室。

小女仆请阿布和纱织进入客厅,坐在沙发上。她为两人沏茶。

正值清晨,四处一片安静。只听得见欧式的大吊钟秒针“沙沙”的走个不停。忽然,清亮的钟声响起,打破寂静。

阿布低头喝茶。

纱织浏览墙上悬挂的画框。那些都是纪晓芙的一些剧照和她喜欢的图片。

纱织望着一张照片。那里面的纪晓芙穿着无袖的旗袍,微微侧过身子,半露脑后精致的发髻,回过眸来,向相框外浅笑盈盈。在现实当中,纱织从未见过照片中的母亲如此温情和纯净的微笑。在她的记忆里,母亲要么不笑,要么笑起来,就比哭更可怕。

纪晓芙从梳妆室走出来。她换了衣服,重新盘过头发和化妆,修饰一新。

阿布站起来,说道:“早上好,纪……纪阿姨。”

纱织转过头,喊:“妈。”

纪晓芙看到茶几上搁着的请柬。她说道:“坐吧。”

纱织说道:“妈,我们是特地来请您去参加阿布和我的婚礼的。”

纪晓芙点点头,“我会去的——昨天你不是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吗?”

纱织望着她,渐渐释然了。她绽开笑容,说道:“是说过……但我们担心您不会去的……”

纪晓芙“切”的一声笑了,“我为什么不去?女儿要结婚了,我还准备有礼物呢。来,小雅。”她转向阿布,“阿布,你稍等啊。”

阿布点点头。

纪晓芙牵着纱织的手。母女两人走进卧室。

纪晓芙打开衣橱,她从花花绿绿的各式纱裙和旗袍之中翻拣出白色的婚纱和鲜红的衣裙。她把这些衣服依次贴着纱织的身体比拟,一边说道:“小雅,我不太清楚欧洲人的风俗。但是在国内,姑娘的嫁衣往往都是由娘家的人来准备的。”

纱织握着这些衣裳,扑在她的肩上,喊:“妈……”她小心把华丽的新装放在大床上,和纪晓芙拥抱,一边抽泣着说道,“妈,我还以为……你当真不要我了……”

纪晓芙轻轻抚着她的肩背,说道:“小雅,看得出来。阿布人不错。你们结婚后,一定得好好过……”

她们相互握着手,坐在床沿上。纱织把头倚靠在纪晓芙的胸前。她嗅到香水和脂粉混合的气味儿,不禁热泪盈眶。

纪晓芙说道:“另外,就是我前些天的那个提议……等到你们忙完了结婚的事,就该考虑了。你不会忘了吧。就是去馨艺参演《黄花满地》的事情。”

纱织不忍心透露她和阿布将返回瑞典的决定。她说道:“妈,这件事,我会和阿布仔细商量的。”

纪晓芙说道:“好啊。”她从胸口内抽出丝绢,递给纱织,“我们不要把阿布一个人留在客厅里。来,擦擦眼泪……否则的话,阿布还以为我这个未来的岳母欺侮他的娇妻呢。”

纱织抬起头,面对她,忽然说道:“妈,能向小雅笑一笑吗?刚才我在照片里,看到您笑得……真美。”

纪晓芙照着她的额头,就是一个不轻不重的栗子,一边说道:“少拿我开心!”

她们走出卧室。阿布再次站起来,说道:“纪阿姨……”他瞧了瞧纱织,改口,“妈……”

纱织笑起来。

纪晓芙不理他。

纱织说道:“那么,妈。我们这就走了。”

纪晓芙说道:“好啊,我知道你们忙……”她已经开始点雪茄了。

阿布和纱织告辞出来。阿布问起纪晓芙和纱织交涉的事情。

纱织挽着他的胳臂,紧紧依偎着他,说道:“你说的对,阿布……她毕竟是一位母亲……现在一切都好了……”

阿布说道:“可惜了你那些眼泪……”

纱织打他。阿布笑着揽紧她的腰肢。

婚礼如期举行。

上海女师大的不少师生、纪晓芙以及圈内的一些朋友和修罗纷纷来到举行仪式的小教堂里,为一对新人表达祝福。

亲朋满座的时候,牧师却不见了。坐在第一排的纪晓芙微微皱起眉头。

阿布说道:“我去看看。”

修罗阻住他,说道:“你是新郎,怎么可以离开呢。我去。”

纱织挽住修罗的胳臂,说道:“我也去。”根据安排,修罗被指定为纱织未出嫁时的监护人,要在仪式当中,把纱织亲手交给阿布。

两个人匆匆转过圣坛。他们在忏悔室的门前看到慌里慌张的牧师。

修罗喊:“怎么回事?”

纱织阻住他,说道:“修罗大叔,他是神父……”她走上前,轻声问,“神父,您有什么事情吗?”

牧师望着他们俩,一脸惊惧,几乎说不出话。他指了指忏悔室。

修罗和纱织闯进去。

纱织喊:“撒加……”

重伤的撒加抬起头。他的脸色异乎寻常的苍白,银蓝色的发丝弄乱了。他用一只手,握着鲜血淋漓的胸口,勉强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忏悔室门口走去。

修罗问:“你是什么人!”

纱织说道:“他是个地下抗日组织的人……”她奔上去,喊,“撒加……”一边从背后抱住他高大的身躯。

撒加要说话,却无力的歪倒在她的怀中。

纱织说道:“振作,撒加!”修罗奔过来,和她一起扶起撒加。

纱织说道:“快送他去医院……来不及了!”

阿布冲进来,一边说道:“日本人来了。”他看到撒加,喊,“撒加,真的是你……”他半蹲下来,执起撒加的头颅。

伤情的冰蓝双眸和那双恍惚的深蓝双眸相对。

撒加露出微笑。一绺银蓝色的发丝忽然掉落下来。

阿布替他捻起来,一面说道:“撒加,你再坚持一会儿……”

修罗扯起阿布,立即做出安排:“纱织,你陪着撒加,就躲在这儿。阿布和我,出去应付那些日本人。”

纱织点点头,她把撒加重新耷拉下去的脑袋捧在胸前。

阿布说道:“等着我,撒加……等着……”他和修罗奔出去了。

纱织搂着撒加,抵着紧闭的门板坐下来。她听到阿布用日语和闯入教堂的日本兵交涉,吃了一惊。

日本兵已经搜遍教堂内内外外,现在执意进入忏悔室。他们遭到来参加婚礼的所有人的反对。

阿布的表现则很客气。

日本人暴怒的叫嚣让纱织不禁揽紧撒加。她低声说道:“振作,撒加……振作……”

撒加开口了,他说道:“谢谢你,小姐……请……原谅我……”

忏悔室的门开了。

一线亮光,有如天国的霞晖映照在纱织搂着撒加的身影上。

纱织抬起头。是阿布、修罗以及更多的人。

阿布冲进来,说道:“他们已经走了,立刻送他去医院……”

他从纱织的怀中扳过撒加的身体。撒加躺在他的怀中。阿布喊:“撒加!”

修罗说道:“我来帮忙……”

阿布抬起手,默默阻止他。

一绺水蓝色的发丝突然掉在撒加苍白如纸的面庞上。阿布把它捻起来。

撒加开口说道:“阿布……”

阿布点点头。

撒加说道:“你……说过,做我的兄弟和同志太难……”

阿布摇摇头。

于是撒加微笑了。他散乱无神的深蓝双眸交替打量着阿布和纱织。

纱织含着眼泪,望着他。

撒加说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对待你的观念……你这自顾自、执着的爱情……不过,也许……连你自己也在彷徨着吧……阿布……祝你们幸福……”

他长叹一声,慢慢合上眼睛。现在他把头歪在阿布的臂弯里,俊美的面庞恢复宁静和逸然,仿佛安睡一样。阿布喊:“撒加!撒加!撒加!”

纱织哭了起来。

人们都默默低下头。牧师庄严的在胸前划着十字。

阿布慢慢放下撒加。他挽着纱织站起来。

纱织问:“阿布?”

阿布说道:“日本人没有走得太远……婚礼照常进行……然后再安排他的后事好了……”

修罗点点头,表示赞同。其他人都表示赞同。

纱织点点头。她止住哭泣,转而挽住修罗的胳臂,步态娉婷而稳健,走出忏悔室,来到圣坛下。

神情肃穆的牧师已经准备好了。

纱织仰起头,一脸庄重和虔诚。她洁白的婚纱上,映着一大片血渍,就像娇艳的玫瑰,纷纷绽放。

【民国架空】襟上一朵花(14—18章)


原作者:阿芙。授权搬运。


CP:阿布罗狄X纱织

全员架空,民国背景


十四

穆听到她的声音,在最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那时他正在专心编撰“初唐四杰”的诗集,以便在下一节课介绍给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学生。他听到校长说道:“那么,成小雅小姐,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对方没有说话。

燕子掠过窗户上方低垂的灰色房檐。

穆推开窗扇。他看到一个穿着翠绿色方格旗袍的窈窕少女匆匆走过去。紫色的发丝拂过他惊诧的眸子。穆喊:“纱织小姐!”

她返回来。

穆奔出门,又喊了声:“小姐,真的是你吗?”

纱织说道:“穆先生,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们彼此凝视,都有恍如隔世之感。穆说道:“我……听说了你爸爸的事……”

纱织露出无奈的笑意。

穆说道:“来自官方的消息,都认为……你也不在了。可是我不相信……”

纱织说道:“谢谢你,穆先生。”

穆问:“你在这里叫成小雅吗?”

纱织说道:“叫我小雅好了,穆先生。”

穆点点头,说道:“小雅,这个名字很好的。”

纱织说道:“不要再把我看成是一个日本人……”

穆点点头。他说道:“进来谈吧,小姐……哦,是小雅。”

纱织随着他走进房内。穆说道:“都过去了——既然小雅坚强的选择了从新开始。”

纱织说道:“谢谢你,穆先生。”

穆说道:“这里……的孩子都很乖的,也很可爱。”

纱织说道:“我已经从穆先生那里,了解到一些为人师的乐趣。”

穆问:“你教孩子们什么呢?”

纱织说道:“我在报上看到这里的校长正在招聘一位日语教员,就来试一下。”

穆沉默了。纱织说道:“对不起,穆先生。我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也顾不了太多。校长说过,日语目前是孩子们能够顺利成长的保护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我愿意用我自己微薄的力量来庇护这些孩子们。”

穆说道:“你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小雅……”他犹豫了一下,“阿布罗狄先生,没有和小雅你在一起吗?”

纱织说道:“不要提到他,好吗?”

穆愣了一下,他点点头。

纱织说道:“我和两个女孩子住在一起——就在那边。穆先生有空的话,尽管过来,说说话。”

穆说道:“好的。”

他们在一起吃晚饭。三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过来帮忙和搭伙。纱织挽起头发,准备向小学生学习生火做饭。

穆说道:“我来吧。”

纱织说道:“谢谢。”

穆瞅着她走到旁边,在面盆架里镶嵌的小圆镜前仔细梳过头发,还细心的扎上一朵淡蓝色的绫花。穆怔怔望着她,一会儿自言自语:“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位小姐……”

纱织转过身,问:“什么?”

穆说道:“没什么。”

纱织说道:“现在让我来试试。”她弯下腰侍弄饭菜时,脑后别的绫花正对着两个女孩子充满艳羡的脸。她和大伙一起吃饭和涮洗碗筷,还和穆并肩坐在书桌前,边备课边辅导孩子们做功课。她温柔的腔调和认真到咬文嚼字的日语发音往往使穆抬起头瞟她一眼。她的胳膊肘儿从中长的布袖里露出来,偶尔和穆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胳膊肘儿接触,又让穆心神不宁。

她佩戴的那朵淡蓝色的绫花和他紫色的眸子时常一同凝固在昏黄的台灯前。她工作的状态是平易近人的,足以激起穆一些模糊的狎近的想往。

他终于觉得她不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千金,而几乎和他成了同一类人。因此,他感到由衷的欣慰、甚至是激动了。

可是当她打发孩子们去休息,主动要求穆送她回住处时,她的样子又不一样了。她披上白色的针织外套,默默走在穆的旁边。她在月光下漫步的身影使穆忆起很久以前,他鉴赏她弹钢琴的情形。她的模样高贵而圣洁,始终像一位目无下尘的公主。

关于她的想法,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和他隔开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们一直走到她的住所门口。纱织说道:“你不进来坐一会儿吗,穆先生?”

穆说道:“很晚了。有机会再说吧。再见,小雅。”

纱织说道:“再见,穆先生。”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湖蓝色的布帘后,灯亮了。她就站立在窗前,慢慢散开头发,然后不动了。她瞅着窗帘上一朵朵白色的小碎花发愣。

他瞅着她的影子发愣。她看不到他。

灯灭了。穆转身走开。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因为睡不着,就继续备课。

十五

又到栀子花开的时节。

星期六的傍晚,穆坐在小学校里权做操场的院子里,望着纱织为女孩子们别上新发的花朵。

她披着紫色发丝,穿着蓝色短褂和黑色长裙,半蹲在那里,使百折裙边铺展开来,就像一片清新的睡莲。

她依次把花朵别在女孩子们的发间和衣襟上。一个女孩子说道:“成先生,这朵送给你吧。”

纱织含笑说道:“好啊。”

穆站起身,走过来。

小女孩仔细把一朵绽放的栀子花插在纱织前襟的钮孔里。她甜甜说道:“好了,成先生。”

纱织说道:“谢谢。”她低下头,抚了抚衣襟上的花朵。

穆说道:“很漂亮。”

孩子们纷纷喊:“穆先生。”

纱织仰起头,正好和他温和的紫色眸子相对。她站起来,说道:“谢谢。”她又抚弄了一下那襟上一朵花。

穆说道:“一起吃饭吧。”

纱织没有回答他。她在发愣。

穆喊:“小雅。”

纱织匆匆说道:“对不起。”她转身向自己的住所跑去。

孩子们纷纷喊:“成先生!”

穆说道:“大家先散了吧。”他去追纱织了。

纱织闯进门,又立即从背后碰上门。她倚靠在门板上,抬起手,触摸到衣襟上的花朵。她把它扯下来,一下下撕下每片花瓣。她的手一扬。

白色的花屑无辜的散落一地。纱织奔过去,扑倒在枕上,低声哭泣。就在她的耳畔,似乎又响起那晚狂欢的旋律。风韵犹存的女歌星吱吱呀呀的唱着:“襟上一朵花……像花一般的梦,如梦一般的花……啊~~~~~~就是我爱的——那个他……”

那些迷朦的泪光渐渐幻化为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就在这些煊烂的色彩里,阿布笑嘻嘻的递过糖渍葡萄。纱织用枕头紧紧捂住口鼻,哭得难以抑制。

凋落一地的花屑散发出阵阵幽香又使她想起只有月光和灯光的回廊。他们在银色与粉色交织的清辉里相吻。阿布忘情的追逐她因为羞赧而逃开的樱唇。

纱织哭得更加厉害。她用鞋尖儿蹬着床板。

穆在外面喊:“小雅。”

纱织不答话。

穆说道:“出来一起吃饭吧,小雅。”

纱织只顾哭泣。穆没有再说话。他默然的侧影隐隐映在门扇上方的毛玻璃里。他走了。

纱织还在低声啼哭。

当房间里暗下来时,她感到累了。

纱织翻过身,她抱起双臂,如同和自己拥抱,又好像和憧憬里某些不可明确的影像拥抱。她侧过身子,渐渐睡着了。

她在梦里恍惚听到狗吠。她把那当成花花和俏皮的声音。她很久没有做梦了,又仿佛每天都在做梦。在梦中,她生活在很久以前的日子里。她所有的烦恼就是无穷无尽的课程耽搁了她和阿布幽会的时间。

她恍惚知道他会离开她,便大胆向他求证。她记得他回答了她。至于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太清了。

她坐在属于他的房间里弹钢琴,吟诵他母亲留下的题诗:“襟上一朵花,枕边一场梦……”

他起身离去。

纱织喊:“阿布!”

她醒了过来。

阳光透过湖蓝色的窗帘,照亮那些白色的小碎花。纱织微微眯起眼睛。她依然觉得困顿难支,但是她仍然决定起床。

她听到哭声,急忙打开房门。男孩子和女孩子围了上来,一面纷纷用袖子搪着眼泪,边哭边说道:“成先生……”

纱织问:“发生了什么事?”

孩子们答道:“昨天晚上……日本兵把校长先生和穆先生抓走了……”

纱织大惊失色,她问:“为什么!”

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他们断断续续的答道:“听说,是因为校长先生和穆先生出了一本什么书……”

纱织追问:“什么书?是不是期刊!”她只知道穆近来在筹备一种期刊。但是他从没有明确和她讲,更不让她插手。

孩子们似懂非懂。一个男孩子答道:“好像……是叫做青天·白日·古原……”

纱织刚刚想起昨夜听到的狗叫并不是来自花花和俏皮的消息,那是日本宪兵队的警犬。她怅怅问:“穆先生……临走前,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一个女孩子答道:“穆先生不让我们叫醒成先生……”

另一个女孩子答道:“他告诉那些日本人,成先生这里是好久都没有人居住的危房……”

纱织哭了。

孩子们纷纷嚷:“成先生……”

纱织擦了擦眼泪,说道:“孩子们,校长先生和穆先生虽然不在了,但是还有成先生呢……”

可惜她的诺言只被允许坚持到第二天。纱织在早报上读到反日期刊《青天·白日·古原》的两名编辑已于被捕当天晚上执行枪决,以正效尤的消息后,她立即带着孩子们避往乡下。

第二年的春季,一文不名的纱织告别身边所剩无几的孩子,踏上返回大上海之路。

十六

街面还是这么繁华、纷纭与微醉。

是啊,不醉的话又能怎么样呢。所有的人,富人、穷人犹如这孤岛上欣欣向荣的植被,仍在顽强的生长。

轿车驶过繁华的城市中心。

当红女星纪晓芙那甜腻的歌声穿插在灯红酒绿的风光与人们慵懒的步履里。她的声音就是让这世界沉醉的酒精。或许,连她本人也鲜有清醒的时候呢。

这就是纪晓芙随大上海剧艺社赴菲律宾做抗日救亡巡回义演后,返回上海的感想。

她刚刚从社里的饭局归来,喝了点儿酒,仰靠在轿车后排座的椅背上。黑暗掩饰了她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只显出浓妆下,疲乏的神情和灼灼的灰色眸子。她裹了裹墨绿色的开司米披肩。

她在自己的寓所前下车。司机向她点头,“纪小姐,您走好。”

纪晓芙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径直走上楼梯。

门厅一旁的耳房打开了。门房和门房太太从里屋迎出来,大声招呼:“哟,纪小姐,您回来了?”

她也只是微微点头。

五彩斑斓的旗袍收紧她丰润的身段。亮闪闪的灰色发卷整整齐齐披散在旗袍的高领后。从背后看,她宛若婀娜多姿的青春少女。

她打开寓所的大门,开灯。豪华琉璃吊灯雪亮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

独处的时候,她卸下了所有妆扮,包括铅华和铅华以外的东西。真实的她总有三十多岁,而且疲倦和伤感,甚至是无望。她仰靠在长沙发里,一边蹬掉高跟皮鞋,开始吸烟。

电话铃响了。纪晓芙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

小女仆慌慌张张从下房跑进来,拿起听筒。她说道:“请等一下。”她把听筒递向纪晓芙,“太太,是明月歌舞团。”

那是纪晓芙出道后的第一站。也可以说,她是从明月歌舞团走红的。

她欠起身,一面掐灭烟头,接过听筒,她说道:“我是纪晓芙,喂?”

那边的老板用了讨好的语气,请她有空过去帮忙指导一个新手。他补充,“晓芙,见到这个女伢,大家都说很像你年轻的时候呢。”

纪晓芙挂断了电话。她又叼上一支雪茄,一面寻找火柴。小女仆为她点烟,一面战战兢兢的说道:“太太,人家不是常常说,吸烟的话对嗓子不好呢。您天天唱歌和演戏……”

纪晓芙说道:“关你什么事!”

小女仆退下去了。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忽而露出一丝冷笑,“和我年轻时很像……真是可笑……”

她在不停的吸烟里,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下午,她起了床,因为没事,记起昨天明月歌舞团拜托过的事情。纪晓芙依然冷笑,不过她决定动身去瞧一瞧。

多年的旧识和同事纷纷迎上来,喊:“晓芙,你回来了。”

纪晓芙说道:“我是来瞧那个女伢的。”

人们让开道路。她在化妆间见到她,愣住了。

纱织站起来,刹时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她说道:“您好,纪晓芙女士。”

纪晓芙说道:“是你,千金大小姐,你怎么也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她坐下来,毫无顾忌、甚至说是故意放声大笑。

纱织说道:“我已经不是古拉杜的城户纱织了。我现在的名字叫成小雅……”

肆无忌惮的浪笑嘎然而止。纪晓芙瞪着她。

纱织吃惊的和她对视。她从未见过一个中年女人如此凶狠的目光。

纪晓芙冲上来。

纱织后退一步。

她还是被逮住了。

她用她瘦骨嶙峋的手扼住纱织的颈项,尖声大叫:“你叫小雅!你凭什么叫小雅!你也配叫小雅!呸,你这个日本人的狗娘养的!”

纱织靠在梳妆镜前,几乎透不过气,根本说不出话。纷乱的紫色发丝掉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有人奔进来。

更多的人奔了进来。大家惊惶失措的喊:“晓芙!小雅!”

纪晓芙甩开拉架的人。她的发卷全乱了,纷披在脂粉掉落的脸上。她恶狠狠瞪着纱织,眼睑的皱纹与黑圈尤其明显。丰满的胸部由于每一次喘粗气在彩色缎子旗袍后鼓起。

只听“哗啦”一声。妆台倒了。纪晓芙摁着纱织,死死把她抵在碎裂的梳妆镜上。

人们纷纷惊呼:“晓芙!”

这个女人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她扼着纱织,就像某种猛兽那样磨着牙。

她青筋暴出的手突然松动了。她毕竟老了,感到不支。

纱织摆脱她,伏在玻璃碎片之间轻轻咳嗽。她细嫩的手指被扎破了。

众人连忙跑上去,喊:“小雅你没事吧。”

纪晓芙重新猛扑上来,嗓音嘶哑的吼:“你个日本人!你个狗娘养的!不准你叫小雅!”

纱织抬起头,说道:“我不是日本人……”她咳了又咳,“我本来就叫小雅……”她愤激的与纪晓芙对视,她几欲和这个疯狂的女人对吼,但是却猝然流下泪水。她抽泣着说道:“这都是……修罗大叔告诉我的……我的修罗大叔……我的坚强的、可怜的妈妈……”

纪晓芙全身一震。她的脸刹时转为灰白。她低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纱织没有来得及回答她。

因为她突然休克了。

十七

三天之后的晚上,纱织在纪晓芙的极力怂恿下,在“天姿”歌舞厅登台献艺。由明月歌舞团和“天姿”歌舞厅联合出资,为新秀成小雅宣传造势的海报已于两天前张帖出去。

临出发时,纪晓芙亲自为纱织梳妆打扮。她坐在纱织的面前,在描摹好的唇线内仔细涂上粉红色的唇膏。

纱织低垂眼帘,望着她。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使纱织更加确定她已青春不再。

纪晓芙直起身子,说道:“好了。”她站在纱织的身后,开始打理那一头紫色的发丝。

纱织从梳妆镜里注视着她。

纪晓芙一脸漠然,把几片闪光的发夹衔在朱红色的唇间。自从那天纪晓芙突然休克苏醒后,以及她答应为纱织做指导以来,她对待纱织的态度一直如此,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纱织犹豫着,问:“纪姐?”

纪晓芙取下口中的发夹,应声:“啊?”

纱织说道:“纪姐,你唱歌唱得那么棒,一定有很多技巧和经验吧?”

纪晓芙淡淡说道:“没有什么经验和技巧可言。总之是,曲不离口而已。”

纱织在她的示意下站起来,转过身。

纪晓芙说道:“去吧,我预祝你——首次演出成功。想当初,你纪姐我就是从‘天姿’熬出来的。”

纱织说道:“谢谢纪姐。”

纪晓芙打量她低垂的脸蛋儿,以及披肩的秀发。她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臂抚了抚纱织金色的衣襟,又为她整理了一下领口的蝴蝶盘扣。

纱织说道:“那么,纪姐,你忙吧,我走了。”

纪晓芙喊:“小雅。”

纱织问:“什么事,纪姐?”

她再次开口时,嗓音有些嘶哑,“你第一次登台,如果反响不错的话,最好能走下舞台,和客人们套套近乎……那样的话会有助于你成为一个有亲合力的新星。对了,不要答应那些人的无理要求。”

纱织说道:“我知道了,纪姐。”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

纪晓芙呆呆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

纱织从她身边走过,她很快来到“天姿”歌舞厅。这里的老板迎上来,一边说道:“成小雅小姐,你怎么才来啊。下一个节目就轮到你了。”

纱织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坐在各色衣裙、饰物和叽叽叽喳喳的舞娘中间,以手托腮,沉默不语。她渐渐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穆送给她的那个石膏头像。

接着她忆起阿布悄然离开琴房。她获悉后,毫不在意的笑着说道:“他怎么总是这么鬼鬼祟祟的!”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流了泪。

有人喊:“成小雅小姐,成小雅小姐!”

纱织站起来,慌忙抹了抹脸庞。她带着一腔愁绪仓促上场。

舞台上的强光完全遮蔽了台下的景像。宏亮的前奏响起了。纱织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朵孤独的雪莲,虽然身处颠峰,受到万众瞩目,却仍然注定独个儿静静绽放的命运。她本来已很抑郁的心仿佛又被压上骄傲与悲凉的双重重荷。

她开口唱道:“襟上一朵花……像花一般的梦,如梦一般的花……啊~~~~~~就是我,爱的——那个他……”

她注视着一片黝暗的台下,就像在探测自己不可知的未来。她没能抑制住泪水潸然而下。对于演出成功与否,她完全弄不清楚。她仿佛不是在唱歌,而只是在倾诉压抑了太长时间的心情。

追光灯次第熄灭的时候,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响成一片。

纱织在“天姿”歌舞厅老板的陪同下踱到众人之中。

她端着一杯波尔多葡萄酒,完全失去主张,就像一个华丽的扯线木偶,任凭老板去安排。不断有兴奋异常的客人向他们举起酒杯。

老板说道:“谢谢捧场,谢谢。来,干杯,干杯。”

纱织低下头,迟疑的望着高脚玻璃杯中摇曳的红色液体。

她听见有人说道:“小姐,你今晚的演出非常成功。请接受一位FAN的祝福和心意。”

纱织听出了他的声音,惊讶的抬起头。

确实是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定定瞅着她,就像明镜,映出她秀雅的面孔。

老板照例说道:“谢谢……”

他把老板推在一边,无论是动作和神情都有些目中无人的意思。

现在他和纱织直接面对。

他低声喊:“纱织……我终于找到你了……”

纱织不等他说完,就把手中的红酒泼到他的脸上。

他后退一步。

一滴滴红色的液体顺着他水蓝色的发丝淌下来,打湿了他黑色西服内,镶饰花边的白色衬衣。

他没有说话。

老板奔上来,给了纱织一个耳光,吼:“成小雅,你竟然得罪客人!你当真把自己当明星了……”

纱织捂住脸,她没有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就被阿布抢在前面,回敬了老板一个耳光。

老板被打得趔趄几步,靠在一张几上,歪斜的背部碰翻了玻璃什物,一时酒水和汁水乱溅。

阿布不由分说,把纱织揽在胸前,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她是一位小姐吗?你这没教养的混蛋!”

老板直起身子,又意外又恼火,一时怔住了。

阿布用另一只手臂抹了抹脸上的酒渍,仍然紧紧揽着纱织,匆匆穿过诧异的人群,走出“天姿”歌舞厅。

两人坐上一辆黄包车。阿布说道:“淮海坊310号。”

纱织沉默不语,她微微扭过头,望着各色绚丽的霓虹招牌一闪而过。

阿布说道:“仍然……不允许辩解吗?”

纱织震了一下。她点点头。

阿布把她拥在胸前,说道:“那么我就不辩解好了……纱织,只要我说过的话、答应过你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因此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悔恨没有下定决心、哪怕是一时冲动向你承诺……现在我再次获得了这个机会……”

纱织摆脱他。

阿布说道:“我说出口的话,我就一定会做到……即使没有必要了……我决定从那晚放走纱织和修罗的一刻起,只和……爱情为伍……”

黄包车停下来。他们走进一片漆黑的寓所。纱织听到铃铛声。

阿布说道:“是花花和俏皮……”

纱织俯下身,在黑暗里摸索和饮泣。

阿布打开灯。

纱织垂下刚刚搂起花花和俏皮的手臂。她直起身来。

阿布说道:“纱织……”

纱织打断他,突然吼:“为什么要不信任!为什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给我带来不被信任的屈辱感!阿布,我是一直信任你的!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城户纱织是一个日本人,仅仅因为她所属的民族和国籍,就可以否定她的一切吗?阿布,我并不怪你从事的工作,和这工作带给你的影响……现在的我已经充分理解了这一切……但是,为什么要不信任!你连你未来的妻子都信不过……阿布,我恨你,恨你!”

阿布说道:“你是……不允许辩解的……”他转过头。水蓝色的发丝微微飞扬,遮住他的脸庞。

纱织说道:“我只对你提过一个要求,阿布,对我讲真话……你还记得吗?”

阿布说道:“记得。我……无话可说……”

纱织咳了起来。

阿布扶着她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她的身边。

纱织说道:“所有的人都有事情瞒着我……先是甘阿姨,不肯明确的告诉我,原来卡妙表哥非常怨怼这种安排好的利益关系……然后是卡妙表哥,不肯明确告诉我,他受到逼迫,早已厌倦和冰封的心境……然后是爸爸,不肯告诉我,关于我的真实身世……修罗大叔,也瞒着我……穆先生,不肯明确告诉我他独自背负牺牲和伤痛的处境……阿布,我以为只有爱人之间是无所隐瞒的。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相互吐露真情……彼此心意相通,可以同甘共苦……”她不停的流着泪,“因为,他是我时刻佩戴在襟前的一朵花……难道他,竟然没有听到我的心声吗?”

阿布说道:“纱织呀,我本来很想为自己说上几句所谓公道的话……但是我不想那么做。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辩解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是心意相通,又何必辩解呢?你的决定非常正确,不留下任何辩解的机会就对了……”

纱织咳了又咳,她点点头,“不要辩解……我不想听……”

阿布说道:“你好好休息吧。”他站起来,离开客厅,一边又说道:“楼上的房间里生着壁炉……你自己当心身体。”

他退出宅子,走到院子里的甬道上。纱织瞅着他颀长的背影没入暗夜,连连轻咳着。她站起身时,有些头重脚轻之感。她勉强支撑着踱上楼梯,来到他所指的房间。

他随后赶到,拿着药片,另一只手端着开水。他说道:“你生病了,应该好好治疗和休养。先别想太多。”

纱织躺在床上,顺从的喝了药。他递过玻璃杯时,碰到她滚烫的手指。

她喝过水,放下杯子。阿布把她拥在怀中。

纱织没有说话。

阿布说道:“不管怎么样,纱织。我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除非我不肯说出口。”他停了停,“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

他临走的时候,拉上窗帘,打开床头的台灯,然后从外面轻轻带上门。

十八

撒加是除阿布和纱织之外的第一个知道纱织患上肺炎住院的消息的人。

他走进纱织的病房。纱织抬起头。

撒加说道:“您好,城户纱织小姐。”

纱织向他伸出苍白的手指,一边说道:“您好,撒加先生。不过,请不要再叫我城户纱织。”她停了停,坦然接下去,“这当中有一点儿小误会。我不是日本人。请您叫我成小雅。”

撒加望着她,一会儿说道:“对不起,成小雅小姐。”

纱织微笑着说道:“没什么。”

撒加说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吗,成小雅小姐?”他沉吟了一下,“我知道,就在昨天,您和您以前的未婚夫阿布罗狄先生重逢了。您不必惊讶于我消息灵通的程度。这是因为……阿布罗狄先生和我的私交一直不错……因此,”他略略提高声音,“我熟悉他的现状。他一度成为国民政府驻上海抗日地下组织的一员,为此做过很大牺牲……他本来只是来中国做一次旅行,现在却因为种种原因逗留在这里,已有三到四年。他个人决定脱离抗日地下组织后,一直拒绝与地下组织的任何交涉,这中间,包括他应得的报酬……也许我这长篇累牍让您厌倦了,我最终想说的是,目前,他也许……无法负担您住院的费用……不过,您不必担心,只要您开口,做为他的朋友和曾经的同志,我会负责解决您眼下可能遇到的任何难题。”

纱织说道:“谢谢你,撒加先生。请坐——您……有时间坐下聊上几句吗?”

撒加点点头,他坐下来。

纱织咳了几声,这才说道:“即使你不明说,我也大约猜测出你的身份以及你和阿布的关系了……我想,那次对古拉杜株式会社采取的行动,一定是你和阿布联手去做的吧……”

撒加点点头。

纱织说道:“你、包括我,都是中国人……而且,在我的朋友中,不乏有像您这样的中国人……您相信我说的话吗,如果您相信的话,就不要再为难阿布了,至少在关于我的事情上,不要再为难他……”

撒加说道:“相信。”他接下去,“即使到头来,事情不是这样;即使到头来,您仍然是千真万确的城户光政的亲生女儿。我也不会再左右阿布,至少在关于您的事情上,我不可能再左右他。”

纱织说道:“谢谢,撒加先生。”

撒加说道:“对不起,小雅——能这样叫你吗?”

纱织点点头,“可以的。”

撒加说道:“那么我去为您缴上住院费了——我刚才问过,您的住院费还没有交呢。而且交费处的小姐解释,阿布临走前嘱咐过,在没有得到他或者您的允许下,医院不能收下旁人为你交纳的住院费。因此,我就赶着过来争取您的同意了。”

纱织说道:“请原谅,我要拒绝你的好意了。”她露出微笑,“阿布已经去想办法了。我相信他。”

撒加望着她。深蓝色的眸子里,一派忧郁,正像雨天模糊的灯塔。

纱织说道:“不过,我仍然要感谢您能来看我,以及……和我如此的坦诚相见。”

撒加忽然大声说道:“阿布能有什么好办法!你们俩都是十足的小天真!只是做为一个朋友的心意,难道不可以吗?”

纱织镇定的说道:“对不起,撒加先生。”

撒加骤然平静下来,他望着纱织,怆然说道:“对不起,小雅。我以后再来看你。”他走了。

他走出医院的时候,精神不好,没有注意到阿布有意避在他身旁的一辆黄包车后。

再说,此时的阿布也有些改变。他刚刚离开医院,去筹钱时遇到一个收藏家。他把自己水蓝色的长发卖给了这位收藏家,从而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意外之财。

阿布在匆匆返回的路上又跑了趟理发店。他并不是对自己经过重新打理的短发十分满意。他奔过走廊时,竭力在雪白的墙面上寻找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远远望见纱织病房紧闭的门,就暗暗给自己鼓劲。

他推开门,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喊了声:“纱织。”

纱织抬起头。

阿布快步走到她的身旁,说道:“住院费已经交过了……我给你买了一些水果……纱织,刚才我上街时,你猜一猜我遇到了什么事?”他露出令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一个奇怪的老人家……他是一位收藏家……收藏什么?根据他对自己的工作的具体阐释,就是收藏这世界上的一切无奇不有……他……看上了我的头发。你别这样看着我啊。我觉得挺逗的。他竟然会为一些头发出到古董的价码。我一时兴起,就……决定教训他一下,让他吃亏。难道你不相信,他为我的头发出的价,等他那阵子心血来潮过后,足够悔恨终身的!”他畅然的笑起来,一边削起一只苹果,还悠闲自在的哼着歌。

纱织说道:“你真美……”

阿布愣了愣,他哈哈大笑,“你别逗了,纱织!”

纱织说道:“真的。”

阿布把一片苹果塞进她的樱唇之间。

纱织轻轻咀嚼,一面倚靠在他的胸上。

阿布揽住她的肩背。

纱织又说道:“阿布,我把我真实的生平讲给你听吧。然后你把这些转述给撒加先生。对了,他刚才来看我了。”

阿布“嗯”了一声。

纱织说道:“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理解只与爱情为伍的阿布……但是,我希望的是他能谅解阿布……就像我能谅解阿布那样。”

阿布说道:“别担心,他早就不和我计较了。因为他明白,计较也没用……”

纱织轻轻打了他一下。

阿布微微俯下身,把嘴唇贴在她的耳畔,几乎用喉音说道:“纱织,和我结婚吧。我带你回瑞典……从此以后,只与爱情为伍。”

纱织扭过头,用亲吻他的双唇来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