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作者:阿芙。授权搬运。
CP:阿布罗狄X纱织
全员架空,民国背景
十九
阿布为纱织买饭时,听到背后有人喊:“阿布罗狄先生。”
他觉得这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曾经有过交涉。他转过头。
纪晓芙取下墨镜,又喊了声:“阿布罗狄先生。”她一手拎着硕大无朋的花边太阳帽和坤包,向他露出笑容。
阿布向她伸出手,一面说道:“您好,纪女士,好久不见。”
纪晓芙说道:“很荣幸仍然能被阿布罗狄先生记起。”
阿布说道:“纪女士是时下人人追捧的歌影红星,正所谓炙手可热。我也很荣幸,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仍然在您那里留有印象。”
纪晓芙说道:“阿布罗狄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阿布说道:“多谢纪女士。不过这会儿恐怕不行。”
纪晓芙瞧着他手里的搪瓷饭钵,说道:“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吗?”
阿布望着她,不说话。
纪晓芙爽然一笑,“您可不要真把我当成电影里的女间谍……小雅吗,啊,也就是城户纱织,她目前是我的……学徒。”
阿布说道:“那是纱织的荣幸。”他停了停,“不过,恕我冒昧了。敢问纪女士都教给了纱织什么呢?是……教诲她怎样在歌厅里卖笑吗?”
纪晓芙沉下脸,但旋即又堆上满脸的甜笑。她说道:“阿布罗狄先生,言过其实了吧。”
阿布说道:“纪女士,您也许已经知道了。纱织生病了。就是从那次在‘天姿’歌舞厅演出后,晚上感染了肺炎。现在我把她一个人丢在病房里,时间已经太长了。请原谅我要告辞了了。作为您,纪女士,您在您所从事的这一行里,可以算作是纱织的前辈。无论是纱织还是我,都希望您能出自真心实意的关怀她和指导她。再见,纪女士。”他转身离开。
纪晓芙说道:“等一等。”
阿布扭过头,问:“还有什么事?”
纪晓芙说道:“我是刚刚听说小雅她生病的事。”
阿布点点头。纪晓芙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阿布又点点头,他说道:“那么相信纱织会高兴的。”
他们结伴回到病房。纱织惊喜的喊:“纪姐,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
阿布退在一旁,为纪晓芙和纱织倒水。
纪晓芙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整理了一下纱织的流海,说道:“小雅,你生病的事情怎么不打电话告诉纪姐一声呢?你知道吗,我追问过‘天姿’的老板,知道了那晚的一些状况,又四处打听阿布罗狄先生,辗转通过淮海坊一些左邻右舍,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纱织说道:“对不起,纪姐。那天晚上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一时考虑不到那么多。至于在医院这几天,我也想过明月歌舞团和‘天姿’那边的事。纪姐,我不可能在明月歌舞团做了。一来么,我的……未婚夫,阿布罗狄先生不会同意的,这二来么,我在那里时,也给纪姐添了许多麻烦……”
纪晓芙点点头,她示意阿布把水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说道:“谢谢。”又转向纱织,“小雅,你说的都有道理。就是纪姐我,这几天也仔细考虑过你的事情。我觉得,你确实不适合在歌舞团那方面做。不如,等你好起来了,你和你的先生,”她笑了笑,“我想,大概可以这么说了吧。你和阿布罗狄先生,来馨艺影片公司。我目前应邀准备去那里参演《黄花满地》。馨艺的老板和导演多次向我透露,这部影片正在面向全社会寻找男女主角——关键是要神似。我觉得,你和阿布罗狄先生的条件都不错的。而且,小雅啊,你的声音条件也不错,我很想介绍你去演唱影片的主题曲和插曲……”
纱织朝向阿布。阿布为她端来水杯。
纪晓芙垂下眼皮,微微一笑,随即说道:“这件事,我希望小雅和阿布罗狄先生考虑一下。你们可以过一段时间再给我答复。”她站起来,“小雅,你安心养病啊。有什么难处的话,尽管打电话告诉我。”
纱织说道:“谢谢你,纪姐。”
纪晓芙向阿布伸出手,“再见,阿布罗狄先生。我还会来看望小雅的。”
纱织说道:“那么我们也不再耽搁纪姐的时间了。再见,纪姐。”
纪晓芙又向她打了个招呼,才开门走了。
纱织转头问阿布:“你觉得怎么样?”
阿布说道:“什么,你说那女人的提议?”
纱织“嗯”了一声。
阿布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女人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总是伪装年轻和漂亮……”他坐在纱织身边,“先吃饭吧。今天下午我陪你到处走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我刚才问过医生,他说你康复得很快。”他一边忙碌,一边接下去,“我怎么才想起来,你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纱织说道:“阿布,我想,我已经不在乎很久以前纪姐给我难堪了。因为她,针对的只是日本人,而不是城户纱织或者小雅这个人。那样的话,我希望你也不要介意。”她握住阿布的双手,“纪姐对我不错。而且,凭直觉,我认为她是个好人。”
阿布望着她,笑笑。纱织说道:“我想和你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所以,抓住工作的机会是必要的。”
阿布说道:“我带你回瑞典,纱织。”
纱织愣了一下,她笑了,“阿布,瞧我多糊涂。忘了这匝了。”
阿布也笑了。他们热切的拥抱。纱织伏在他的肩上,说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阿布点点头。
纱织说道:“在上海结婚……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
阿布点点头,“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我也想……”他打住话头,代之以轻声叹气,“让外公了解到我结婚的事。”
两个人沉默一时。
纱织说道:“我们在这里结婚,接受所有亲朋好友的祝福。”
阿布接着说道:“这样的话,会带给我们好运。”
他们分开,相对点点头,开心的笑了,然后掇起餐具,大块朵颐。
二十
阿布亲自赶去撒加的居所,告诉撒加,他准备结婚的事情。
撒加正在焚烧一些文字材料。阿布半蹲在他的身边。两人一起望着一页页纸张在炭盆里化为灰烬。
撒加说道:“祝贺你,阿布。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这话不带任何语气,或不如说是让人很难捉摸其中的语气。
阿布问:“出了什么事,撒加?”
撒加说道:“与你无关。”
阿布说道:“你怎么这么说呢?”
撒加说道:“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妥吗?”他站起来。
阿布也站起来。撒加说道:“你就要结婚了,而且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和我大闹……”
阿布沉默不言。撒加提到的是发生在阿布放走纱织和修罗的当夜,身心俱惫的他匆匆赶回淮海坊他外公家,看到撒加正在等他。
撒加和他拥抱,并说道:“你成功了……”
阿布就这么和他吵起来了,而且越吵越凶。至于究竟吵了些什么,时至今日,两个人都有些记不起来了。吵嚷的结果是,撒加和他拥抱,并向他保证,从此以后,国民政府驻上海抗日地下组织不会再为难纱织。
但是阿布毫不领情,他还是走了。不过,他在不懈的寻找纱织同时,仍然和撒加保持联系。
撒加喊:“阿布……”
阿布说道:“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撒加……”
撒加说道:“很抱歉,我可能不会参加你的婚礼了。总之,祝你幸福,阿布。”
阿布问:“出了什么事?”
撒加说道:“我可能在近期会离开上海……”
阿布吼:“出了什么事!”
撒加说道:“和你说有意义吗,阿布!你满脑子自顾自的幻想,是个毫无良心和是非观的人!”
阿布平静了一下,问:“出了什么事?”
撒加牵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坐下来,说道:“阿布,我可能被出卖了……这里……可能呆不下去……”他握紧阿布的手指,“可是,这些都和你无关……你就要结婚,而且离开中国……我也将离开上海……”他没能说完,已经被阿布拥在肩上。
撒加拍了拍他的背。阿布说道:“保重,撒加。保重。”他停了停,“假如胜利了,我还会再来上海的……那时,我希望撒加仍然在淮海坊310号等候。就像那年,我刚刚来上海,和年轻貌美的表妹一起,踏入似曾相识的故居……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王子样的男人……撒加,你明白吗,不是我的错……招致你的不快,不是我的错……”
撒加说道:“明白。”他挣脱阿布,一边给了他一拳,“你也要保重,阿布。”
阿布说道:“我得走了,纱织还在等我。她今天出院。我答应过她,要陪她看望一个老朋友。”
撒加说道:“再见,阿布。”
两人又拥抱了一下,阿布这才离开。他走到小巷中,回过头来,看到撒加把本搁置在窗台的一盆蝴蝶兰端进房内,还拉上窗帘。阿布抬起胳臂,朝那紧紧掩上的天蓝色窗帘挥挥手。
他返回医院。纱织已经穿戴整齐,正在静静等候。
阿布说道:“走吧。”
医生和护士小姐朝向他们,笑吟吟的说道:“再见,阿布罗狄先生、成小雅小姐,走好。”
纱织说道:“谢谢。”
阿布伸过手臂,轻轻揽住她的纤腰。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时,不约而同微微仰起面庞,汲取随轻风送来的阵阵花草香气。
灿烂的阳光下,花坛里的各色植物欣欣向荣。纱织转过头,朝向阿布说道:“多么可爱的世界……真的,我怎么才发觉,我好久没有出门了。”
他们并不急于乘车,而是手牵手,沿着马路跑啊跑。阿布还戏谑的摘下路边半开的广玉兰。
将近傍晚,两人绕过久已废弃的煤矿,来到修罗居住的陋巷。
修罗家隔壁的婆婆告诉他们,修罗还没有下工。两人站在伸手可及的屋檐下等待。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阿布说道:“不如我们请人给修罗留个话,回去等他……你刚刚出院,别在外面呆太久了。”
纱织同意了。
他们回到淮海坊。纱织边和花花、俏皮逗乐,边给纪晓芙打电话。阿布来到楼上书房里,在那里焚烧关于他外公的所有材料。
他收拾过灰烬,打开门,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纱织喊:“纪姐,你来了!”
阿布踱下楼。纪晓芙向他伸出手,“晚上好,阿布罗狄先生。”
阿布说道:“晚上好,纪女士。请坐。”
纪晓芙说道:“刚刚我在电话里才知道,今天是小雅出院的日子……”她一边坐下来,“而且小雅还对我说,你们要结婚了……仓促之间,我也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就想着过来看看你们,表达一下我的心意。”她转向纱织,“小雅,当初你在明月歌舞团试妆的照片,那里的老板非常中意,扩洗装帧了一下,我看着效果还不错。明天我让人专门送过来。”
纱织说道:“谢谢纪姐。”
纪晓芙说道:“到时我一定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今晚,我就不多打扰了。小雅,”她站起来,“你刚刚出院,注意休息啊。”
纱织赶上去,说道:“纪姐,等一等。我煮了咖啡,你喝过了再走也不迟啊。”
院子里传来花花和俏皮的吠声。阿布说道:“我去看看。”他走出客厅。
纪晓芙重新坐下来,一边招呼纱织坐在她的身边。
阿布在外面喊:“纱织,你瞧谁来了?”
他和修罗一起走进客厅。修罗着恼的甩开阿布的拉扯。
纱织一跃而起,高兴的喊:“修罗大叔!”
纪晓芙在她的背后徐徐站起来。修罗几步抢上前,一边嚷:“我听到隔壁婆婆转告的话,就连忙过来了。小雅,小雅啊!你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小雅,你不咳嗽了吗?病都好了吗?你怎么仍然和这浑小子在一起!你可把修罗大叔我闹糊涂啦!”
纱织扑在他的怀中,又打他,一面说道:“我想死你啦,修罗大叔!”
修罗用粗大的手掌抹去她淌到腮边的泪水,他说道:“不哭,小雅,不哭。现在一切都好了……”他抬起头,看到纪晓芙,连忙揉了揉已然有些湿润的眼睛,禁不住仔细辩认。
纪晓芙不说话。纱织察觉到修罗的反应,抬起头,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微笑着说道:“来,修罗大叔,我给你做介绍。这位是我的纪姐,纪晓芙女士。”
修罗张张嘴,过了一会儿才悄声说道:“小福……姓纪么……小雅,她叫纪小福吗?”
纱织说道:“是纪晓芙女士。”
纪晓芙说道:“小雅,我先走了。”她从修罗身边匆匆走过。
纱织喊:“纪姐……”
修罗大声说道:“慢!”
纪晓芙停在他的背后。修罗转过身。
纱织诧异的退到阿布的身边。阿布搂住她的肩背。
纪晓芙也转过身。她和修罗面对。
修罗说道:“纪大哥……被城户光政装在笼子里沉入吴淞江的纪大哥……小雅,你的生身父亲,那个矿工,正是姓纪……”
纱织脸色苍白。阿布紧紧搂着她,低声说道:“没事。”
修罗问:“你叫……纪小福……”
纪晓芙开口说道:“修罗,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屋子里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纱织激动难禁,不得已倚靠在阿布的肩上。
修罗的双唇剧烈嗫嚅着,他终于说道:“小福,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纱织喊:“妈!”她挣脱阿布,奔到纪晓芙的面前。
阿布喊:“纱织……”
修罗说道:“小福,她是小雅!你知道吗,是你的女儿小雅!我看着她长大的……”
纱织喊:“妈!”她热泪潸潸。
纪晓芙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从她提到修罗你的名字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明白了……哼……”她冷笑。
纱织哭着喊:“妈……”
两位男士盯着纪晓芙的一举一动。阿布垂下眼皮。
修罗意外的喊:“小福……”
纪晓芙继续冷笑,一边说道:“从小雅到城户纱织……再成了小雅……成小雅……好啊……”
纱织几乎扑在她的胸前,却被纪晓芙一下推开。
修罗喊:“晓芙……”
阿布走上来,护住纱织。
纪晓芙突然爆发大吼:“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从一出生,就认贼作父!你被那个日本人整整养了十六年……宠了十六年……你还算是我纪晓芙的女儿吗!他妈的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你不是我的女儿!不是!不是!不是!”她转过身,狂奔出门。
纱织喊:“妈!”她险些摔倒在地,被阿布揽住。
修罗喊:“小福,小福!难道你疯了吗!小福!”他转向泣不成声的纱织,匆匆交待,“你等着,小雅。”追出门。
纱织哭得厉害。阿布拥紧她。他扶持着她坐在沙发上。
纱织哭着问:“怎么会这样,阿布……怎么会这样……”
阿布说道:“她毕竟是一位母亲……纱织,没事,会没事的……”
纱织渐渐止住哭泣,她伏在阿布的胸前,好一阵噤若寒蝉。
二十一
纪晓芙一头扎进停在淮海坊310号门外的汽车里。她甩掉墨绿色的开司米披肩,并把它拽在手里,握紧,又胡乱丢在一边。她又解开领扣,倚靠在座位后背上。她吩咐:“走吧。”突然提高声音,吼,“快走!”
司机答道:“是,太太。”一边发动车子。
修罗奔出来,连连拍着车窗,喊:“小福!小福!小福!”
纪晓芙吼:“为什么还不走!”
黑色的轿车启动了。修罗险些跌倒,他跟在车子旁边跑着,一面喊:“小福!小福!小福!”
他粗大的眉头和炯炯黑眸从暗夜里凸出,清晰的映在车窗上。
纪晓芙的呼吸越来越重,她几乎是在哭泣了。
司机提速。修罗突然摔下去。他还在喊:“小福!”
纪晓芙泼口大骂:“你他妈混蛋!整个儿一混蛋!”
司机再次提速,他被纪晓芙狠狠掷过来的烟盒击中后脑勺。
纪晓芙继续骂:“说你呢,猪头!”
司机慌里慌张的说道:“对不起,太太,对不起……”小伙子不知所措。
纪晓芙嚷:“给老娘停车!”
尖利的刹车声似乎可以划破夜空。纪晓芙紧紧抓住前座的后背,才不致于跌下去。她喘息着,一下扭开车门,喊:“上来,修罗!”
修罗刚刚站起来,急忙上车。
纪晓芙说道:“走吧,回去。”
修罗急切的问:“小福,你这是怎么了!你……”他瞅着纪晓芙冷冰冰的脸,沉默了。
这张脸,如果仔细打量,他还是认得的。在他的眼里,她并没有老,只是精于打扮和漠然了。她和当年那个朴实无华的渔家女傍若两人。但是,他认得她。
纪晓芙说道:“修罗,都怪你……”
修罗抬起头,问:“我?”
纪晓芙说道:“为什么……要让我和她、我们彼此之间知道……都还活着……为什么要重逢……为什么还要相认……”
修罗说道:“因为你是小雅的母亲,小雅是你的女儿;因为我们大家都是亲人……”
纪晓芙无限凄怆的笑了笑。修罗说道:“你听我说,小福。小雅她确实被城户光政所收养……但是,她是个好姑娘,绝对的一个好姑娘……”
纪晓芙说道:“一位……靠卖笑起家而走红的母亲……和一位受过日本人十六年养育之恩的女儿的……重逢和相认吗?”她发出大笑。她歪着头,瞧着修罗凝重的面庞,仍然时断时续的笑。
修罗说道:“小福……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那天,我抱着小雅回来时,地保告诉我,你死了……”
纪晓芙说道:“是啊,从那以后,我等同行尸走肉……已经奄奄一息的我被明月歌舞团巡回演出的队伍捡到……拣回一条命……从那以后,我什么都做过,粗使丫头、跑堂的、舞女、歌女、……替身演员、小配角……二十五岁那年,我改名叫做纪晓芙……”她露出微醉的笑容。
修罗说道:“小福,今天能够再见到你,使我觉得……那可真是老天爷的恩赐……”
纪晓芙说道:“是啊,一种恩赐……赐给我和我的女儿一样不平凡的命运……”
修罗说道:“小福,修罗还是以前的修罗……因此,在修罗看来,无论是小福还是小雅,都没有任何改变……”
纪晓芙怔了一下。车子停下来。纪晓芙说道:“来吧。”她引领修罗进入公寓楼。
门房和门房太太照例向她热情的打招呼。她照例爱理不理。修罗跟在她的背后。
她纤细的腰肢、丰润的身姿以及闪闪发亮的发卷就在他的前面移动。
她打开门,又招呼了一声:“来吧,修罗。”她在修罗的背后碰上门。两个人相对矗立在黑暗中。
修罗说道:“小福,这样忽然使我想起当年的窝棚。黑乎乎的,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人就睡在旁边。”
纪晓芙说道:“生小雅的前一天,我说过什么来着。我要死了……”
修罗说道:“我说什么来着,死人我也不怕……”
纪晓芙发出变调的笑声,实际她在哭泣。
修罗说道:“那时我不懂得你遭得什么罪……”
纪晓芙说道:“现在你也不知道,修罗……”
修罗说道:“不,我知道,全知道了……”他问,“你的脊背是怎么好的?”
纪晓芙说道:“不要提了……反正已经好了……都过去了……应该说,老光政那帮狗腿子下手还不狠……”她的笑声回荡在黝黑的夜里,简直比哭还凄惨。
修罗说道:“小福,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只是你不要对小雅那么个样儿……”
他没能离开,因为纪晓芙靠在门板上。修罗说道:“我还会来看你的,小福。”
纪晓芙在黑暗里抬起头。影影绰绰的发卷轮廓在修罗的眼前微微抖动。她问:“我老了吗,修罗?”
修罗说道:“在我的眼里,小福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用双臂环抱他的颈项。隔着旗袍和布褂,他能感到她肌理的弹性和温度。修罗低声说道:“小福……”他要躲开,但事实上却渐渐搂紧她的腰肢。
她在寻觅他的嘴唇。修罗先噙住她的双唇。她用舌尖品尝他充满汗气和辛酸的味道。他虽然留在她的身边,接受她如同索求般的付与。但是没有等到天亮,他就悄然离去。那时,她正沉沉睡着。甚至在梦乡里,她还在继续和他缠绵。
二十二
阿布拍了拍纱织的肩,以示安慰和鼓励。
纱织向他点点头。她握紧大红颜色的请柬。
阿布敲了敲门。
小女仆打开门,有些意外的瞧着他们。
阿布说道:“你好,请问纪晓芙女士在家吗?”
小女仆正准备答话,就听到纪晓芙在她的背后问:“是谁?”
纱织答道:“妈,是我们。”
小女仆吃惊的退在一边。纱织走上前一步,和纪晓芙面对。
纪晓芙裹着绣满花卉的棉质睡袍,散着满头发卷,把双臂抱在胸前,垂在胁下的右手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雪茄。她说道:“进来吧,等我一下。小青,招呼一下客人。”她转入梳妆室。
小女仆请阿布和纱织进入客厅,坐在沙发上。她为两人沏茶。
正值清晨,四处一片安静。只听得见欧式的大吊钟秒针“沙沙”的走个不停。忽然,清亮的钟声响起,打破寂静。
阿布低头喝茶。
纱织浏览墙上悬挂的画框。那些都是纪晓芙的一些剧照和她喜欢的图片。
纱织望着一张照片。那里面的纪晓芙穿着无袖的旗袍,微微侧过身子,半露脑后精致的发髻,回过眸来,向相框外浅笑盈盈。在现实当中,纱织从未见过照片中的母亲如此温情和纯净的微笑。在她的记忆里,母亲要么不笑,要么笑起来,就比哭更可怕。
纪晓芙从梳妆室走出来。她换了衣服,重新盘过头发和化妆,修饰一新。
阿布站起来,说道:“早上好,纪……纪阿姨。”
纱织转过头,喊:“妈。”
纪晓芙看到茶几上搁着的请柬。她说道:“坐吧。”
纱织说道:“妈,我们是特地来请您去参加阿布和我的婚礼的。”
纪晓芙点点头,“我会去的——昨天你不是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吗?”
纱织望着她,渐渐释然了。她绽开笑容,说道:“是说过……但我们担心您不会去的……”
纪晓芙“切”的一声笑了,“我为什么不去?女儿要结婚了,我还准备有礼物呢。来,小雅。”她转向阿布,“阿布,你稍等啊。”
阿布点点头。
纪晓芙牵着纱织的手。母女两人走进卧室。
纪晓芙打开衣橱,她从花花绿绿的各式纱裙和旗袍之中翻拣出白色的婚纱和鲜红的衣裙。她把这些衣服依次贴着纱织的身体比拟,一边说道:“小雅,我不太清楚欧洲人的风俗。但是在国内,姑娘的嫁衣往往都是由娘家的人来准备的。”
纱织握着这些衣裳,扑在她的肩上,喊:“妈……”她小心把华丽的新装放在大床上,和纪晓芙拥抱,一边抽泣着说道,“妈,我还以为……你当真不要我了……”
纪晓芙轻轻抚着她的肩背,说道:“小雅,看得出来。阿布人不错。你们结婚后,一定得好好过……”
她们相互握着手,坐在床沿上。纱织把头倚靠在纪晓芙的胸前。她嗅到香水和脂粉混合的气味儿,不禁热泪盈眶。
纪晓芙说道:“另外,就是我前些天的那个提议……等到你们忙完了结婚的事,就该考虑了。你不会忘了吧。就是去馨艺参演《黄花满地》的事情。”
纱织不忍心透露她和阿布将返回瑞典的决定。她说道:“妈,这件事,我会和阿布仔细商量的。”
纪晓芙说道:“好啊。”她从胸口内抽出丝绢,递给纱织,“我们不要把阿布一个人留在客厅里。来,擦擦眼泪……否则的话,阿布还以为我这个未来的岳母欺侮他的娇妻呢。”
纱织抬起头,面对她,忽然说道:“妈,能向小雅笑一笑吗?刚才我在照片里,看到您笑得……真美。”
纪晓芙照着她的额头,就是一个不轻不重的栗子,一边说道:“少拿我开心!”
她们走出卧室。阿布再次站起来,说道:“纪阿姨……”他瞧了瞧纱织,改口,“妈……”
纱织笑起来。
纪晓芙不理他。
纱织说道:“那么,妈。我们这就走了。”
纪晓芙说道:“好啊,我知道你们忙……”她已经开始点雪茄了。
阿布和纱织告辞出来。阿布问起纪晓芙和纱织交涉的事情。
纱织挽着他的胳臂,紧紧依偎着他,说道:“你说的对,阿布……她毕竟是一位母亲……现在一切都好了……”
阿布说道:“可惜了你那些眼泪……”
纱织打他。阿布笑着揽紧她的腰肢。
婚礼如期举行。
上海女师大的不少师生、纪晓芙以及圈内的一些朋友和修罗纷纷来到举行仪式的小教堂里,为一对新人表达祝福。
亲朋满座的时候,牧师却不见了。坐在第一排的纪晓芙微微皱起眉头。
阿布说道:“我去看看。”
修罗阻住他,说道:“你是新郎,怎么可以离开呢。我去。”
纱织挽住修罗的胳臂,说道:“我也去。”根据安排,修罗被指定为纱织未出嫁时的监护人,要在仪式当中,把纱织亲手交给阿布。
两个人匆匆转过圣坛。他们在忏悔室的门前看到慌里慌张的牧师。
修罗喊:“怎么回事?”
纱织阻住他,说道:“修罗大叔,他是神父……”她走上前,轻声问,“神父,您有什么事情吗?”
牧师望着他们俩,一脸惊惧,几乎说不出话。他指了指忏悔室。
修罗和纱织闯进去。
纱织喊:“撒加……”
重伤的撒加抬起头。他的脸色异乎寻常的苍白,银蓝色的发丝弄乱了。他用一只手,握着鲜血淋漓的胸口,勉强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忏悔室门口走去。
修罗问:“你是什么人!”
纱织说道:“他是个地下抗日组织的人……”她奔上去,喊,“撒加……”一边从背后抱住他高大的身躯。
撒加要说话,却无力的歪倒在她的怀中。
纱织说道:“振作,撒加!”修罗奔过来,和她一起扶起撒加。
纱织说道:“快送他去医院……来不及了!”
阿布冲进来,一边说道:“日本人来了。”他看到撒加,喊,“撒加,真的是你……”他半蹲下来,执起撒加的头颅。
伤情的冰蓝双眸和那双恍惚的深蓝双眸相对。
撒加露出微笑。一绺银蓝色的发丝忽然掉落下来。
阿布替他捻起来,一面说道:“撒加,你再坚持一会儿……”
修罗扯起阿布,立即做出安排:“纱织,你陪着撒加,就躲在这儿。阿布和我,出去应付那些日本人。”
纱织点点头,她把撒加重新耷拉下去的脑袋捧在胸前。
阿布说道:“等着我,撒加……等着……”他和修罗奔出去了。
纱织搂着撒加,抵着紧闭的门板坐下来。她听到阿布用日语和闯入教堂的日本兵交涉,吃了一惊。
日本兵已经搜遍教堂内内外外,现在执意进入忏悔室。他们遭到来参加婚礼的所有人的反对。
阿布的表现则很客气。
日本人暴怒的叫嚣让纱织不禁揽紧撒加。她低声说道:“振作,撒加……振作……”
撒加开口了,他说道:“谢谢你,小姐……请……原谅我……”
忏悔室的门开了。
一线亮光,有如天国的霞晖映照在纱织搂着撒加的身影上。
纱织抬起头。是阿布、修罗以及更多的人。
阿布冲进来,说道:“他们已经走了,立刻送他去医院……”
他从纱织的怀中扳过撒加的身体。撒加躺在他的怀中。阿布喊:“撒加!”
修罗说道:“我来帮忙……”
阿布抬起手,默默阻止他。
一绺水蓝色的发丝突然掉在撒加苍白如纸的面庞上。阿布把它捻起来。
撒加开口说道:“阿布……”
阿布点点头。
撒加说道:“你……说过,做我的兄弟和同志太难……”
阿布摇摇头。
于是撒加微笑了。他散乱无神的深蓝双眸交替打量着阿布和纱织。
纱织含着眼泪,望着他。
撒加说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对待你的观念……你这自顾自、执着的爱情……不过,也许……连你自己也在彷徨着吧……阿布……祝你们幸福……”
他长叹一声,慢慢合上眼睛。现在他把头歪在阿布的臂弯里,俊美的面庞恢复宁静和逸然,仿佛安睡一样。阿布喊:“撒加!撒加!撒加!”
纱织哭了起来。
人们都默默低下头。牧师庄严的在胸前划着十字。
阿布慢慢放下撒加。他挽着纱织站起来。
纱织问:“阿布?”
阿布说道:“日本人没有走得太远……婚礼照常进行……然后再安排他的后事好了……”
修罗点点头,表示赞同。其他人都表示赞同。
纱织点点头。她止住哭泣,转而挽住修罗的胳臂,步态娉婷而稳健,走出忏悔室,来到圣坛下。
神情肃穆的牧师已经准备好了。
纱织仰起头,一脸庄重和虔诚。她洁白的婚纱上,映着一大片血渍,就像娇艳的玫瑰,纷纷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