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撒雅
天亮时,阿布罗狄打开窗子,兴致勃勃的欣赏辽阔的山野风光。
玫瑰色的朝阳普照万物。
淡金色的绵延山峦与粉色的蜿蜒古道就像是一卷渐渐展开的水彩画,从那明镜般的冰蓝双眸里滑过。
他慨叹,“真美。”
他回过头,水蓝色的发丝仍然飘摇在微微颠扑的车窗外。
他喊,“撒加,你瞧,真美,我从来没有在这么早的时间看过这个世界……”他急忙紧闭双唇,而且难过的锉响牙巴骨,懊悔不已。
撒加温和的答道,“呃……我嘛,我看到过,阿布。”
阿布罗狄说道,“对不起啊,你知道我迷糊惯了,没头没脑,让人生厌。”
撒加说道,“没关系。而且……我觉得阿布……很可爱。”他微笑了。
阿布罗狄望着他,“喂,撒加,我给你讲一讲外面的样子吧。当然,如果你可以忍受我的讲述的话。”
撒加说道,“谢谢,我很荣幸。”
阿布罗狄说道,“谢谢。”
他和撒加并肩坐好,开始滔滔不绝的描述一路上的见闻。
撒加的话不多。即便是在这不多的言辞中,绝大多数也仅限于,“是吗?”、“哦。”、“是这样。”……之类。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影响阿布罗狄锲而不舍的热情。
到了中午,他们停在一座小村庄旁。
马匹需要喝水与更换铁掌。
阿布罗狄引着撒加下车,他们站在铁匠的铺子前继续坐在马车上时未完的无聊话题。
铁匠的妻子热心的请他们喝茶。
撒加很有礼貌的表示感谢。他们相对坐在简陋的矮木桌旁。
阿布罗狄吃过并不新鲜与松软的面包片与喝过荞麦粥后,问,“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呢。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我完全听从你的一切指示。撒加,”他笑一笑,“你该不会也像我目前这样没有任何把握吧。”
撒加说道,“放心吧,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就一定会做到,阿布。说起来,如果离开宙地亚克堡,只是把你从危险中带到危险中、从这一个困境带到另一个困境,我又何必如此。而且,我还没有这么无聊吧。我打算带你去——斯力奥堡。接下来,你要怎么样安排你自己的生活都可以。学习、游历,冒险或是任何一件阿布感兴趣的事情。有够幸运的话,也许有那么一天,我可以看到阿布兴高采烈的回到宙地亚克堡。”他叹了口气。
阿布罗狄问,“斯力奥堡?”
撒加说道,“哦,可能阿布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的童年时代在那里度过。”
阿布罗狄问,“在你……十五岁之前吗?”
撒加点点头,“阿布,你从来都没有耐心听过我讲述关于我自己的一些情况,而且我一直也没有这个机会。你一直认为我母亲……”他停一停,“我母亲就像一个不可理喻的闯入者那样,你一直没有耐心了解她的生活和感受。其实,我母亲非常了不起,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她是在我的亲生父亲去世后两个月才知道已经怀孕的。我不了解,在她和爸爸……噢,也就是阿布的父亲结婚前,是否拥有过爱情、甚至只是关于爱情的幻想。总之,我非常爱戴她、在同时,也非常同情她。噢,瞧我都说了些什么,扯远了,阿布你不介意吧。”
阿布罗狄刚刚回过神,他摇摇头,连忙又开口说道,“不,哪儿能呢。撒加……我发觉你口才真好,真应该做演说家,或是富有煽动性的帮派领导。”
撒加被他的话逗笑了,他轻轻说道,“你这顽皮的。”一边接下去,“噢,刚才说到哪儿了?对的,斯力奥堡。母亲终于决定改嫁后,居住在斯力奥堡的那些查明家的族人一定不允许她把两个儿子带走,因为这样做就等于残忍的断绝掉从父亲那里延续下来的系统。经过一番艰难的争执和相持,双方都做出一定的妥协,为了安慰母亲,我被允许离开;为了家族兴衰,我的孪生弟弟加隆·查明则被强行留下。”
阿布罗狄问,“孪生兄弟吗?”
撒加点点头,“是啊。其实在我打算带阿布出走时,就已经决定好了去向,我要带你去找加隆。请相信,他和我关系非常融洽,而且,他和阿布的性格很像。到时候,我们一定可以像一家人那样相处得不错。”
阿布罗狄说道,“我明白了。”他随口接下去,“多谢费心。”这口气让撒加不由得回想起那个宙地亚克堡的别扭弟弟,不可否认,经过一连串的突变,使他有些忘记了阿布罗狄本来的样子;更因为失明,又使他在他那个密闭的世界里很主观的描绘出阿布罗狄的新面貌。现在他嚯然忆起,这个阿布罗狄仍然是生长在宙地亚克的那个阿布罗狄·莱德少爷,他犹如大梦初醒一样不禁怔忡。
阿布罗狄“切”了一声,“你的兄弟,怎么可能和我相似,再说了,那可是你货真价实的孪生兄弟。”
撒加喊,“阿布。”
阿布罗狄站起来,“该上路了。”他像一直做的那样,照顾撒加上车,安置妥当。
然而他们并肩而坐,一言不发。
撒加依旧瞅着他自己的世界。
阿布罗狄也像他,虽然不曾失明,却久久凝视着一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地方,目不转睛。
车窗没有关好。
初夏里温热的风从不断向后退去的墨绿色山峦与翠绿色树荫边缘贯入马车内,拂起他们深浅两重的蓝色发丝。
不知在什么时候,如同绵羊群的云层渐渐聚拢,然后转瞬之间,白羊被渍染为黑羊,迅速累积,变得辨认不清是什么事物了。
本应是温熙的风有了些须刺激肌理的薄凉感觉。
间或有细尘和沙子卷入车内。
阿布罗狄关上窗子,喃喃说道,“要下雨了。”这是个事实,但是由他讲出来,就算是没话找话。
撒加答道,“是啊。”
阿布罗狄转过头,瞧了瞧他。
撒加纹丝不动。
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到。
阿布罗狄感到沮丧,又是无奈。他从他们携带的什物里找出一领红底黑面的大氅,披在撒加的肩上。
撒加感觉到了,他握住那件御寒的衣物,怔怔说道,“谢谢。”
他们重新归于缄默。
撒加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刚刚拒绝了克劳迪娅和仆人们的问讯与帮助,就这么怔怔坐在黑暗里。
他要慢慢适应。
可是能否适应,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冥冥中他觉得自己需要理解和帮助,甚至是有着这方面的渴求,可是他依然不明白自己究竟需要通过什么方式给予的理解和帮助。
撒加懊恼的叹了口气。
烛火照亮了他忧郁的面孔。那淡淡的桔色光晕就像迟疑不决的涟漪逐渐延伸到他微微颤动的浓长双睫与光洁的额头,以及徐徐拂动的美人尖形流海。
然而他毫无觉察。
一双修长的手擎起枝形烛台,放在壁炉上,以便可以普照更为广域的范围。
他放好蜡烛,又开始简单收拣房间内的什物。他从撒加身边走过,稍许迟疑,轻轻拿走他座位一边散放的书籍。
撒加怔了怔,问,“是谁?吉娜?塞甘……翰斯?纱织吗?”他听不到回答,长长吁出一口气,沉默了。
他坐在穹形窗户底下的钢琴前,把两手放在乳白色的琴键上,顿了顿,按响琴键。
熟悉的旋律流转在四壁间,就像透明的精灵,在撒加那一片灰茫茫的世界里飞翔、旋转与舞蹈。
他听出来是克劳迪娅经常弹奏的《夜莺与玫瑰》。
他喊,“妈,是你吗?”
他回过头,又转回头,有条不紊的弹奏完这支曲子,才站起来,走到撒加面前。
他俯望撒加。
后者略略睁大碧蓝色的眸子,漫无目的的四处探看。等到确信不会得到回应后,本来空洞的目光又黯然下去。
他张一张淡紫色的樱唇,几欲开口,终于还是放弃,转身准备离开。
撒加犹疑的喊,“阿布?”
阿布罗狄站住脚。
撒加伸出手,没能准确的握住他,只是碰触了一下他的胳臂。
他向前跌了一下。
阿布罗狄急忙扶住他的胳臂。
两个人就势紧紧握住手。
撒加松了口气,“阿布,真的是你。”
阿布罗狄默默松开。
撒加吃了一惊,他抬起头,目光茫然,一面喊,“请别急着离开。我正好有事情要和你谈,阿布。”
阿布罗狄坐在他对面的圈椅里。他自以为如此迁就撒加,只是因为看到那双碧蓝色的眸子,有些过意不去而已。
撒加说道,“我打算带你离开,阿布。”
阿布罗狄望着他。他自信理解能力一点儿不差,可就是回不过神。
撒加继续说道,“是这样。我母亲……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关于这个你也是理解的吧,阿布。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帮不上你的忙。所以我打算带你离开。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吗,阿布?”他抬起头,凝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
阿布罗狄好不容易弄清楚了他话里的意思,但依然怔望着撒加。
他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稍显滑稽。
他的性格本来就是如此的尖锐,想法做事玩世不恭多年来成了习惯。
于是他挠了挠一头水蓝色的发丝,开口了,“你是说……你保护我?”
撒加点点头,“是的。”他的双眼仍然盯视着那个不存在的地方,所以那里面不承载任何事物的倒影,显得尤其深隧与纯然。
阿布罗狄想起天空。
是啊,天空就是这样的:如此明净与博大,时刻俯瞰大地,却不了解大地。
阿布罗狄说道,“我知道了。”
撒加问,“你相信我吗?”
阿布罗狄面对他什么都看不见的碧蓝色眸子点点头,“相信你,撒加。”他顿了一下,“只不过,你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呢?撒加,是这样……”他望着他这个半路哥哥,懊恼的寻觅恰当的词句,“我认为,你只是警告我需要离开宙地亚克堡就尽够彰显你高尚的品质与宽大的胸襟了。我是说……离开,仅仅是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再说,也不适合你。”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尴尬的咂咂嘴,一边过意不去的低下头。
他忘了他看不到。
撒加说道,“你误会了,阿布。你以为我在设法赶你走吗?”他侧过脸,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来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了。”
阿布罗狄抬起头,惊讶的望着撒加,有些不知所措。他立即说道,“哪……哪有的事!你……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一时冲动使他本打算再说两句,可是他立即泄气,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和你争吵啦!总之,我相信你,随便你怎么安排好了。只要你觉得满意就好。”
撒加说道,“那么……好的。十二点钟,我们悄悄动身。钥匙在这里。不过,有些事情还需要阿布你协助。你去准备需要的东西以及马车。对了,去那边拿纸笔过来,记下我说过的每一件东西。然后照着清单去操作。”
阿布罗狄一一答应着。他在近乎盲目的执行命令时,偶尔向撒加瞥上几眼。
撒加正襟危坐,失明的双眼始终淡定的望着那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地方,俊美的面庞呈现出一派教士般的威严神气。他讲话时那种沉静的气派和他忧郁的面孔十分相得益彰,使他看起来就像晨曦那样温润妩媚,而在同时,蕴含不可知的力量。
阿布罗狄不再像最初那样含着一丝半讥讽的微笑。
他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整个人一扫从前的娇奢气,就像一株预备迎接风雨的秋兰,秀逸、挺拔而且坚忍。
撒加说道,“好了。”
阿布罗狄站起来,走过去,和他握了握手,“请放心在这里等待。”
当城堡里的教堂敲响零点的钟声时,阿布罗狄引领着撒加坐上轿式马车。他小心翼翼将撒加安置妥当,自己从另一边走上来,坐在他的身边,又关上车门。
他靠近撒加的肩头,压低声音说道,“都照你的意思办好了。车夫是从城堡外找来的,已经许给重金,相信不会把我们逃走的事情声张出去。现在可以走了吗?”
撒加答道,“走吧。”
阿布罗狄略略提高声音,“走吧。”
马车启动,缓缓轧过白桦树林里的曲径,渐渐加快速度。
它载着兄弟俩,在黑沉沉的积云下飞驰,把那“星座之乡”的巍峨城堡抛在后面,如同一个愈见茫远、最后终于消散到连一点儿痕迹都不剩下的幻梦。
失明了?
……失明了……
除了纱织仍呆呆的站在门边,所有仆人都悄悄散去了。
阿布罗狄略略俯身,望着缄默的撒加。
他特意盯视他那双依然灿若星海的碧蓝色眸子。
除了神情显得焦灼与茫然之外,他和平常一样俊美无匹。
阿布罗狄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皱了皱眉头,淡淡说道,“可是……这关我什么事?”
克劳迪娅气急败坏的吼,“撒加刚刚吃了本来属于您的茶点。”她像是被自己的话吓着了那样,立刻噤声,但是已经迟了。
阿布罗狄立即大声嘲笑,“对啦,我总算明白啦!我还当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上帝良心发现。现在看来,是您,夫人,您灵光一现的结果啦!哼,您完全是自作自受。至于您,撒加,想必亲自品尝您母亲的精湛手艺、体察到她深深的心意,心里一定是激动万分、感动异常吧。哈哈哈,放心,眼睛的失明并不影响心灵上的大放异光。啊,要我帮忙吧!我只怕您二位是欢喜过头,不会指望别人的了。”
撒加阖上双眸,他的嘴角微微收缩,显示正在强行隐忍的痛苦。他搁在沙发沿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克劳迪娅早已气得脸色铁青,张口结舌,“您……您……您是魔鬼……”
纱织在这个当儿愤激的开口了,“够了,阿布少爷。您以为这下您就胜利了吗?您总算出掉心中的恶气、称心如意了是吧。”她抹去猝然溢出眼眶的泪水,“瞧瞧您多可悲啊!您算是什么少爷啊!您又自私、又残忍,而且这样的卑劣。您打击的是这世上唯一关爱您的人。谁还喜欢您哪、谁又会做您的亲人和朋友,您是注定孤独一辈子啦,您不觉得可悲吗?”
阿布罗狄转向她,好一阵哈哈大笑。
撒加微微侧过脸,蹙起深蓝色的剑眉。
纱织和克劳迪娅都吃惊的瞪着阿布罗狄。
他笑够了,这才悠悠说道,“就算如此吧。就算如此又怎么样?”他斜睨了一眼撒加,兀自冷笑,“难道我稀罕要一个竟然毁在自己母亲手上的笨蛋做朋友吗,尤其这是一个已经瞎了眼的笨蛋。呃呵呵呵,我不稀罕啊!”他洋洋得意的抱起双臂。
撒加扬起手,一下子把所有杯盘碗碟挥在地上,摔得稀烂。
尖利的声音使整座房间似乎都受到刺激,骤然安静下来。
他用不加掩饰的颤音说道,“你……给我滚。”
克劳迪娅跺着脚,一迭声喊,“滚!”她捧起撒加的面庞,抽泣着喊,“孩子,噢……不,这不是真的……”
撒加说道,“没事,妈妈,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了。”
克劳迪娅泪流满面,她哭喊着,“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不了解……不会……永远没可能好了……”
撒加一惊,沉默下来。
阿布罗狄正要离开,这时又插话,“啊,那敢情好啊……”
撒加说道,“快滚吧。”
克劳迪娅嚷,“快滚!快滚!”
纱织流着泪,瞧了瞧母子俩,也默默退出去了。
撒加这才转过身,“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十年了,你都可以这么耐心的对待阿布,为什么今天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明白他只是在保护他自己……”他苦恼的扼住美人尖形的流海下,宽颐光洁的额头,“你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这下子,他彻底不再相信任何人了。他是要下决心和这个家、宙地亚克堡以及这个世界决裂了。妈,你真糊涂……”他摆脱她的抚慰,将胳膊肘儿支在沙发的另一边扶手上。
克劳迪娅忙转过去,急切的说道,“孩子,你冷静下来。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着急和恼怒。”
撒加摇摇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妈。”
克劳迪娅说道,“孩子,你太善良了,所以你绝对不是阿布的对手。”她坐他身旁,再次抚在他宽阔的肩上,“你说得都对,可是,你明白吗,他现在已经是魔鬼了。难道你没有看到……噢,你没有察觉他刚才疯狂的样子。孩子,你已经长成大人,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而妈妈也已经老了……昨天是你的生日,妈妈一直在想,假如有召一日,妈妈不在了,那么这个阿布难道不会找机会置你于死地吗!尤其不幸的是,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你瞧瞧他今天的样子,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魔鬼……到时候,你将失去一切,包括和奥丁堡公主的婚事……所以,妈妈才想到这样一个办法……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打算要他的命……”
撒加无力的摆摆手,“还是算了吧,妈,幸亏你决定手下留情……”他露出惨然一笑。
克劳迪娅吃了一惊,她扑在撒加的肩上,哭泣着喊,“撒加,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她突然静下来,然后恶狠狠的说道,“这都是因为阿布。我要把他亲手送上绞刑架,为你报仇。”
撒加转过身,着急的嚷,“你要干什么啊,妈!难道这样还不够吗?明明是你自己的错误,为什么要强加给阿布!哎,你真让我失望……”
克劳迪娅怔怔望着他,“撒加、孩子……”
撒加说道,“你先去休息吧,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克劳迪娅喊,“孩子……”
撒加向他点点头,“我没事,你请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他和仍然抽搐不止的克劳迪娅拥抱,低声安慰母亲,“没事的,请放心好了。”
剩了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撒加慢慢倚靠在沙发里。
他暂时还不太适应这样茫茫的漆黑。
他合上眼睛,尽量使心情平静,即使不可能相信永夜会就此无限延续下去,他也要使自己相信一觉醒来,已经可以习惯白天与黑夜毫无区别的新生活。
他重重叹出一口气。
两行清泪溢出微微阖拢的浓长双睫。
这时候,他听到脚步声,还没有来得及搭话,就又听到阿布罗狄的声音,“原来您还在这里……我还以为……您感到不方便是吧……呃,我想,您是不是应该向我求助或是表示感激,瞧我来得真是时候!”
他的声音在他漆黑一片的眼帘前勾勒出臆想的骄扬样子。
现在他不需要睁开眼睛了,于是撒加只是动了动,冷冷说道,“您可以出去了,我这里并不需要您。”
陷于陌生的黑暗,使他分辨不清时序。
他思忖着,总有很长一段时间吧,四周寂静无声。听不到阿布罗狄离开的声音,使他以为可能他忽略了他的离开了吧,就像这个不通情理、简直是没有人性的家伙一直忽略他的感受、乃至他的感情一样。
现在好了,他们可以坦然的相互忽略了。
然而撒加并没有如想像中的那样,感到卸去一付重担似的轻松。
他再次叹了口气。
他忽然察觉一点儿动静,也许就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吧。
他在不知不觉中留神谛听,几乎要倚坐起来。然而那种细微的动静很快淡出他听觉的极限。
撒加的身体并未因此立刻松懈下来。他还在聆听,亦或猜度。
嚯地,他明白了,刚才应该是阿布罗狄刚刚离去的声音。那么在此之前,他就是……没有走啦……
那么他在干什么……
而且出乎意料的如此安静。
撒加辗转反侧。
他不知道、也无法想像,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家伙,足足凝视了他有一刻钟的时间,这才悄悄退出去了。
阿布罗狄来到楼下。
所有的窗帘都已经合上。
厚厚的棉布落地窗帘所形成的皱褶在昏暗的光线里就像管风琴的轮廓屹立不动。
他打开门,走出去。
他打算透口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憋闷,比起九岁那年,随着父亲迎接克劳迪娅母子时,还要憋闷。
已经是傍晚了。
他站在藤本月季垂落的枝条下,依稀看到远远的六角井台边,姑娘微微俯身,面对井口,轻声吟唱。
她的样子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模糊不清,不过她的声音温柔而纯净,似乎隐含着某种代表亮色的魅力,因此可以穿透压低的暮霭。
其实她如此专著吟唱的只是一支很简单的歌谣,“柳树姑娘,辫子长长;风儿一吹,甩进池塘;洗洗干净,多么漂亮……”
阿布罗狄走过去,喊,“纱织。”
歌声嘎然而止。
女孩转过头。
现在两人相对站在井台边。
阿布罗狄看到她莹然的秀眸,就像井水,在黝暗里偶尔泛起亮晶晶的涟漪。
他问,“您在干什么,小女仆?”
她答道,“在祈祷……”
阿布罗狄意外的“哦”了一声,他匆匆丢下句,“那么我不打扰您了。”就走开了。
他走回房屋内时,有些垂头丧气的。因此根本没有看到克劳迪娅·莱德,再说即便在平时,他也是对她视而不见的。
然而他的后母先开口了,“孩子,阿布。”
阿布罗狄刚刚看到一圈深红色的裙边。
他稍稍仰起头,逐渐打量到她整体的外貌。
认识这个女人的十来年里,阿布罗狄一直特别恨她。他深恨这个女人在领着一个比他整整大过六岁的儿子闯入宙地亚克堡时,却仍然比自己那业已离去的母亲年轻;尤其恨她的寿命要超出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好久,以至于健康的延续到现在,而且还不知道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小时候他把这个女人的年轻和长期以来平安无事引为咄咄怪事,成年之后,便只剩下怨恨以及对这怨恨习以为常的心态。
他一直满有把握的想,也许比起她怨恨他的程度来讲,他算是客气的了。
实际克劳迪娅拥有最最普遍的贵妇的特点:仪表端庄、举止高雅,虽然人到中年,身材仍然保持得很好,尤如一根高贵的芦苇。
她又说道,“听说,昨天,您在您哥哥的生日时,独自和月亮散步了?”
阿布罗狄拖长音调答道,“是——的——,夫人。”他一直这么叫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微微皱起灰色的蛾眉,然而立刻就微笑了,“啊,孩子,是这样,我特意给您留着蛋糕。一会儿我让他们给您送过去。哦,您今天不出门吧。”
他向她欠身,仅仅是为了表达一下面对女士,绅士们常有的风度,“不知道,夫人。”然后转身走了。
剩下克劳迪娅独自站在那儿,仰头怔望他拾级而上的背影。
她又一次紧紧拧起眉头。过了一会儿,她喊,“撒加……噢,这孩子。喂,纱织、纱织……”她依次推开几扇房门,不免有些焦躁,“纱织,你这丫头死到哪儿去了?”
这时阿布罗狄悄然无声的溜进楼上的大书房。因为在宙地亚克堡里,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小书房,他满以为除非极为少见的特殊情况,这里一定不会有人打扰到他。
他屹立在高大的乌木书橱的阴影里,懊恼的四顾。
后来他百无聊赖的登上梯子,在那里随便翻阅一些积满灰尘的大书。
他忽然听到有人讲话,“是阿布吗?”
阿布罗狄吃惊不小,定了定神,一边俯望到就在斜对面的沙发里,撒加抬起头。
他随即站起来,向这边踱过来。
阿布罗狄一直俯望着他。他冷冰冰的说道,“请您……别过来。”
撒加不理会他,径直走到木梯下,仰起头,“啊,午安,阿布。”
阿布罗狄缘梯走下来,“午安,撒加。”他向门口踱去。
撒加说道,“这么急着要走吗?哦,是我打扰了你吗,那么请你随便啦。还是我先告辞好了。”
阿布罗狄站住脚,转过身。
撒加向他伸出手,“请尽管坐下来好了,我有好多话想和阿布谈一谈呢。但是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阿布罗狄垂着眼皮,懒洋洋的说道,“呃,少爷精力充沛啊。”
撒加微笑了一下。
两人相对坐在沙发的两头。
阿布罗狄无聊的仰头四顾。
撒加则凝望着他,他看到他这个别扭的弟弟在不觉中用脚打着节拍,就不禁露出原宥的一笑。在他握着双手,低下头略一沉吟时,想起他那个双胞胎的弟弟加隆·查明。当他们十五岁时,母亲克劳迪娅带着撒加嫁入宙地亚克堡,而加隆却被查明家族执意留在斯力奥堡。当然,他们是遗腹子,多年来根本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印像。也正因为如此,查明家族才更加不肯让克劳迪娅把两兄弟全部带走么。
就在他坐在这位莱德家的弟弟面前时,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加隆。
他觉得在有的时候,阿布罗狄和加隆倒是有那么一些共同之处。比如……他的尖锐以及那只正在不安分的打着节拍的脚。
撒加抬起头,喊,“阿布……”
阿布罗狄没有好生气的问,“什么?”
撒加说道,“是这样,我……很爱你。所以在同时,也非常希望得到你的回报。你懂我的意思吗?记得爸爸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我们是兄弟……”
谁知道阿布罗狄立刻暴跳如雷,嚷,“别给我提到爸爸!你无耻!他不是你的爸爸!你这个无耻的闯入者!”他骤然平静下来,仍不免气喘吁吁。
撒加不说话了。他望了阿布罗狄一会儿,低下头。
阿布罗狄连连冷笑,“怎么了?撒加、少爷,您的耐心以及博大的胸怀仅限于此吗!真可笑,哼,笑死人了!我这儿还等着呢。”他“唿”地站起来。
撒加抬起头,“请坐下来,阿布。”
阿布罗狄冲他嚷,“我凭什么听您的!”他正要走开,却看见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纱织探身进来,朝这边张望,“噢,阿布少爷,我在哪里都找不到您,原来您在这里。太太让我送这个给您。”她端着银制的托盘走过来,“噢,撒加少爷也在这里。”她低下头,向两人行礼。
撒加向她点点头。
纱织放下托盘,退出去了。
原来是克劳迪娅提到的蛋糕以及一份精美的茶点。
阿布罗狄说道,“呶,您母亲特意准备的东西,正好,留给您这位好孩子慢慢享用吧。我告辞了。”
撒加站起来,拦住他,“阿布,你看到了吧,在这个家,没有人把你当成外人,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问题。当然,我理解你总是感到不开心的原因。可是、可是……我们是一家人……”
阿布罗狄说道,“您讲完了吧,谢谢……”他向撒加欠身,弄得撒加不知所措。接下来这家伙猛地抬起头,恢复平常骄横的模样,“撒加,您不觉得您也应该向我道谢吗?因为我有够耐心的听完了您伟大至极的谬论。”他抬手阻止撒加发话,“所以您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也不用多做什么。总之,我讨厌您、讨厌您的母亲,因为你们,也讨厌这个家。这下您总该相信、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吧。好的,您知道这太好了,一锤定音。再见。”他转身走了。
撒加颓然坐下来,他怔怔望着那份茶点。
蛋糕经过重新加工,鲜亮的奶油冒着热气,至于那些用以装饰的花纹上面涂抹了绚丽的色泽,使人只是看一眼,就会立即引发食欲。
撒加叹着气,他拿起手边的一本书,一面随意翻看着,一面品尝本来留给阿布罗狄的精妙茶点。
那时阿布罗狄刚刚走到螺旋楼梯前,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踱过长长的走廊,看到小女仆跪在那里擦洗宽大的露台。
她来来回回的劳作着,一面轻轻喘吁。有一会儿,她停下来,略略直起身子,用手背拂拭鬓角。
阿布罗狄大步走上去,一面嘻嘻哈哈的说道,“哟,我可爱的小女仆,怎么样,您感觉还好吧。呃,让我猜猜,失去那个虚情假意的护身符,您倍感轻松!让我瞧瞧,您干得真是又快又好!”他倚靠在铜质的栏杆上,歪着头,瞧着她。
纱织站起来,“请您不要太过份了,阿布少爷。”
阿布罗狄肆无忌惮的“切”了一声,“好好干啊,别担心,少爷还会嘉奖您的。请相信,他精力十足,用来对付您这种小妞,那是绰绰有余。”
纱织通红了脸,她噙着屈辱的泪水,蓝灰色的秀眸微微颤动着,索性大声说道,“阿布少爷,请您走开吧!您真是让人厌烦啊!难道您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可耻吗。哼,您以为您还是什么少爷吗?您知道全家人都是看在撒加少爷的面子上,才这么容忍着您!捉弄一个女仆,算什么本事啊。您为什么不自己来体验一下我们的生活呢?您是没有胆量吧。既然什么也不会,就该老老实实的做个听话的好少爷,不要给撒加少爷丢脸了。”
阿布罗狄敛住笑容。
纱织低下头,正准备跪下来,继续工作,却不防被阿布罗狄一把夺去抹布。
女孩嚷,“您干什么,求求您不要再添乱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吃了一惊。
阿布罗狄一声不吭的跪在她的面前,而且开始来来回回的擦洗地板。
他挺刮的白色长裤和水蓝色的发丝从一道道水渍上拂过。
纱织跟着他快速挪动的身影,走来走去,一面不安的喊,“喂……喂!”
渐渐的,她坦然下来,忍不住调侃一下他,“嗯,做得不错,不愧是少爷。加油啊,阿布少爷!”
阿布罗狄站起来,把抹布朝她一扔,差点儿覆在她的脸上。他转身走了。
纱织连忙接住抹布,稍许一愣,立即冲他的背影喊,“喂,干得不错,少爷!希望以后继续努力哟!”女孩启开粉唇,轻轻笑着。
她突然听到克劳迪娅的尖叫,浑身一震,连忙循声奔过去。
原来就是她刚刚离开不久的大书房。
那里已经聚集了男仆们和女仆们。大家都垂手侍立,战战兢兢。
纱织站在最边上,靠门的位置,悄悄向里面张望。
有人领着阿布罗狄走进来。
克劳迪娅厉声吼,“阿布罗狄,您都做了些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否则的话我把您送到京城的监狱,判您绞刑!”
一直沉默的坐在一边的撒加仰起头,“妈妈,这不关阿布的事……”他要站起来,却因为不支没有能够办到。
女仆小心翼翼扶住他的胳臂。
克劳迪娅转过身,“撒加,你……噢,我要疯了……”她捂住脸孔,又揉乱了鬓角的卷发。
阿布罗狄走进人群,轻飘飘的问,“怎么了?”
克劳迪娅放下手臂,死死盯着阿布罗狄。她的脸孔毫无血色,嘶哑的声音就像是暗夜的风吹打枯枝那样,“他……失明了……”
除了桔色的号灯偶尔漂过静寂的白桦林,浮现一片模糊的、雾般的影子之外,四处一片漆黑。
一天晴好,到了晚上,却莫名其妙的转阴了。
从蜿蜒的曲径尽头,隐隐传来马蹄声。在由远及近的短暂过程里,很快加疾。
本来沉默的知更鸟忽然受到惊扰,纷纷“扑楞”着翅膀,它们灰色的剪影掠过密密匝匝的枝叶之间的缝隙。
是阿布罗狄回来了。
他跳下马,水蓝色的发丝漂过桔色的灯影。
他推了推紧闭的角门,稍微一愣,然后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
接着他牵着马绕着高高的铅灰色砖墙缓缓寻觅,半旧的长统皮靴碾过丛生的覆盆子、欧茛以及无数的已经闭合的紫红色酢浆草。
他抬头张望如同崇山峻岭般高耸的屋顶。
几乎所有的窗子都是一片漆黑。
“星座之乡”就像今夜的星座,在阴霾的云层背后沉沉睡去。
阿布罗狄垂下头,在黑暗里耸耸肩,还无所谓的吹了声口哨。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他听到有人压低声音喊,“喂,阿布少爷,是您吗?”
阿布罗狄再次抬起头。
依然没有什么灯光,不过他仍然看清楚了就在距离他头顶的上方,一扇穹形小窗推开了,一个纤细的模糊身影从那里探出来。
阿布罗狄默默喊,“是她呀。”
正是那个小女仆纱织。
她取下了头巾,一绺紫色的发丝掉落在窗子底下,就像藤本月季柔软的枝条。纤细的胳膊从薄薄的荷叶边袖笼里伸出来。
她又喊了声,“阿布少爷……”
阿布罗狄又看清楚了她手指里握着的一样亮闪闪的东西,是钥匙。
阿布罗狄站在马鞍上,紧贴墙壁,向上伸出手。
姑娘尽量向下探着身子,伸长手臂。
硕大的铜钥匙正好补充了两人之间欠缺的距离。
阿布罗狄好不容易够着钥匙顶部凸出的齿纹。
姑娘几乎已经跪在了窗台上,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紧紧抠着乌木窗框,以免跌下去。她的身体最大限度的前倾,在送出钥匙的同时,轻轻“哎哟”了一声。
阿布罗狄朝着那模糊的脸蛋儿喊,“谢谢您,纱织。”他重新跨坐在马鞍上,听到她喊,“喂,快点儿进来啊,我等着您,阿布少爷。”
阿布罗狄找到和这把钥匙相配的某处角门,进入城堡后,又七弯八拐,才算来到马厩,他又从那里折到通向自己房间的螺旋木梯下。
纱织从台阶前站起来。
原来她送出钥匙后,一直坐在这里等待。
她还穿着工作时的白色麻布围裙。
阿布罗狄向她走过来。
女孩一直望着他。
他语气匆促的说道,“晚安,纱织。”一面打算从她身边迈上楼梯。
纱织开口了,“那个……”
阿布罗狄停在她的身旁。
女孩说道,“那个……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去撒加少爷的房间吧。他一直等着您,有话要对您讲。”
阿布罗狄“哦”了一声,上楼去了。
纱织转过头,目送他颀长的背影很快没入沉沉的黑暗。
她叹口气,走开了。
她本打算去撒加那里回个话,可是正当她已经来到撒加的书房外,透过虚掩的双扇银饰桃心木门,依稀看到里面的灯光,就改变主意了。
一方面,也许她觉得确实无话可说。
她感到委实报歉,但是无能为力。
她默默走过撒加的书房,一面用手指使劲绞着衣裙的下摆。
也许……只要等待着,就会充满希望……女孩一面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一面天真的思忖,那就让如同天使一样温和与宽容的撒加少爷就这么一直等待下去。哪怕等到明天呢,总比她现在去告诉他,阿布罗狄怎样拒绝他一片好意的事实来得好一些。
她想,他是不在乎怀揣着希望在那里久等的,而那位不知好歹、冰冷,麻木的弟弟一旦出现——无论是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是出现在他可以感知的一切听闻里,都会残忍得打击到他有如天使的耐性。
女孩不愿意看到事实是这样,尽管她知道,事实无法改变。
谁让撒加少爷一定要竭力改变事实,而且又得到她的认同呢?
但是她依然辗转不安。
天亮的时候,纱织开始一天的工作,她先得擦洗各处的楼梯和地板。
她跪在木质的楼梯前,专著而且辛勤的劳作。
偶尔,她会停下来,兀自欣赏那些徐徐漂浮的泡沫。
这时,女孩那如同白色百合般纯净的笑意就倒映在这些半透明的、或是彩色的肥皂泡里。
她听到脚步声,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就听到阿布罗狄的声音,“早上好,纱织。”
纱织抬起头,意外的张了张嘴,“早上好,阿布少爷。”
阿布罗狄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去。
他像往常那样迈着方步和吹着口哨。
可是似乎又和往常不一样了。
女孩拿着抹布,稍许一愣。
她在回味儿,也可以说还没有回过神:不只是因为这个家伙冒冒失失的撞到她纤巧的肩头,弄皱了她围裙的褶边,而且她恍惚觉察这次映入她眼帘的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水蓝色发梢,还有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就像明镜,又如同早春的薄冰,只是那么一闪,随即融化在温熙的和风里,消匿得无影无踪。
现在只剩下仍在暗暗游弋的融融春意,那是女孩的思絮。
她抬起头,喊,“阿布少爷,请等一下。”
阿布罗狄停在大门口。
他颀长的身影投在几乎透明的晨曦里。
纱织走上去,显得兴致勃勃,“喂,有没有空,给您看一样东西……”
他们来到花园的井台前。
阿布罗狄跨坐在井台上,胳膊肘儿撞到辘轳。木桶“咕噜噜”掉下去了。
他显得心不在焉的挥散和他争夺领地的小鸟。
纱织从胸口取出那件她提到的什物,用双手郑重捧到他的面前,“瞧,漂亮吗?”
那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项链,如果硬要指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或是优点的话,那就是做工精致,很适合纱织的气质。
他随口答道,“很漂亮,哪儿来的?”
女孩启开粉唇,微笑了。与此同时,如同百合花般纯净的双颊泛起浅浅红晕。她先说道,“谢谢。”
他“切”了一声,一面斜睨着她。
她站在他身旁,兀自出神的鉴赏自己的宝贝。
他觉得她的样子,天真得像朵刚刚绽放的葵花,面向太阳——不,是面向那只太阳造型的链坠。
于是他又不屑的“切”了一声,转过头,无聊的挠了挠一头浓密的水蓝色发丝。
他无所事事的样子显得又是孤芳自赏、又是刁顽,这样就使得樱唇那种放肆的淡紫色与左眼角下那颗小痣和他自身十分相配。
姑娘又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但犹如做梦的语气引起他的注意,“您知道吗,这是昨天撒加少爷过生日时,送给我的。”
阿布罗狄皱起眉头,“是这样啊……”他笑一笑——毋宁说是撇撇嘴。
纱织继续说道,“吉娜她们还嘲笑我呢,真是太过份了。难道我会像她们那样,还要嫌弃这项链价值低廉吗?啊,心意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衡量的。喂,说起来……”姑娘犹豫了一下,“阿布少爷,您为什么总要和撒加少爷不和呢?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性格正直、品质优秀,对人一视同仁,至于对您……”
阿布罗狄的笑声打断她的话。
纱织抬起头。
阿布罗狄仍然笑微微的,“啊,像吉娜那些愚蠢的女人怎么可以嘲笑您呢,纱织小姐?您不是因为格外的勤劳和……乖巧而得到主人的赏识么?她们那是嫉妒您啊!哼,您干嘛这么谦虚,非要说这东西是少爷送给您的不可呢?我看哪,为了表彰您例来的付出,干脆说是少爷赏给您的不是更合适吗?是啊,您是如此的正确!所谓的心意当然不可以用物质来衡量。不过,我看呢,您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女仆,也就只配拿着一件一钱不值的破玩意儿当宝贝!”他不等纱织回过神,劈手把那项链夺过来,一下子甩在井里。
纱织几乎是哭着喊,“喂!”
女孩扑在井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小小物件所划出的几乎看不见的轨迹。
只听悬浮在水面上的木桶里发出“叮咚”一声。
姑娘松了口气,使劲摇起辘轳。
可是那个爱捣乱的家伙再次上来搞破坏。
纱织再次喊,“喂!”她第二次扑在井台上,眼看着木桶被打翻在昏暗的水面上。这样一来,她的宝贝当然也就没指望拿上来了。
女孩始终扑在井台上,一声不吭。
他站在一边,默然冷笑。
小鸟早已被他挥散,逃逸得无影无踪。
将至正午的阳光照在一片静谧的花园里。
女孩抽泣了一下。
与此同时,与她相对的井底缓缓漾开一圈圈暗色的涟漪,打散了他俩模糊的倒影。
阿布罗狄张张嘴,打算再讲点儿什么。
可是他显得那么趾高气扬,根本和眼前这种黯然神伤的情势不相配。他又瞅了瞅慢慢伏在井台上的姑娘,悻悻然的离开了。
这是新的一天,但绝对不应是新鲜的一天,至少对于宙地亚克堡的阿布罗狄·莱德来说是这样。
当他还躺在那张没有哪一次清晨是自己乐于离开的小床上时,就已经察觉到外面的喧闹。
这可不关他的事——在他不是特别舒服的翻了个身时,仍是混沌不清的脑子里慢腾腾浮出这么个一如既往的念头。
他年方二十,按照城堡里普遍的看法,除了生就一张好面孔之外,那么值得炫耀的地方一定就是他的坏脾气。而按照他本人的所作所为来判断,这位宙地亚克的少爷更看重和时常拿来显摆的也许仅仅是后者。
和平时一样,明知不大可能、但仍然会心存幻想,可以一直懒散的躺下去,就这么打发时间。阿布罗狄·莱德打定主意,刚刚调整了一个感觉上还算舒坦的睡姿,就听到了叩门声。
他依然阖着眼睛,不理不睬。
小女仆在外面说话了,“请您起床,阿布少爷。”
因为阿布罗狄知道假如他不回答,她一定会不懈的催促下去,所以继续充耳不闻。
他一边起床、做着开门前的各样准备:草草整理衣物、走到小浴洗室里去洗漱,一边促狭的欣赏由急促的敲门声与小女仆的催促声合起来的伴奏。
几乎每天早上的这段时间,他都是在这种伴奏里度过的。
他打开门,冲着照例气红了脸的女孩嚷,“啊哈,早上好,纱织!”
小女仆向他行礼,“早上好,阿布少爷。请让我提醒您,您今天有些晚了。”
阿布罗狄一边踱下楼梯,一边回答,“是吗?呃……我还当纱织一定会讲,拜托您可以快一点吗之类的。哈,陈旧的辞令终于有了小小的更新,让我想一想,是否应该为此搞一个专门的庆祝仪式什么的。”他吹起口哨。水蓝色的发丝不羁的跳动在姑娘瞠圆的秀眸前。
女孩跟在他的后面,仰起头,“呃,这个随您的便。我想说的是,今天是撒加少爷的生日。太太已经吩咐下来,所有的人都要引起重视,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做。而您,阿布少爷,却像个局外人那样蒙头大睡……”她没有说下去,也可以说没能说下去,因为阿布罗狄已经走远了。至于是否听清楚她的话,依照以往的经验,只能是天知道了。
女孩停在螺旋楼梯的尽头,叹着气拾起扫帚。
正像她刚才所讲的那样,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因此她必须拿出比平常更要多出十倍的精力来,把镶饰花边的麻布围裙与扎束头发的印花大手帕扯扯整齐,继续工作。而且她但愿阿布罗狄出门后,最好在足够长的时间不要再回来,因为这个不拘小节、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家伙完全可能毁坏她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或者不留神踹翻擦洗地板的污水、或者踩脏刚刚揩干净的木质楼梯……谁知道他还会干什么!
阿布罗狄从马厩里牵出马。他拉扯着缰绳,借以挟制几乎和他一样乖舛的马匹,结果引起整个马厩的集体骚乱。饲料溅了正在喂马的女仆一身。
身材臃肿的仆妇大声埋怨,“噢,这可真是的……”
他跨上马,立刻使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长长嘶鸣,转眼疾驰而去。
被蹬起来的杂草纷飞着覆上仆妇的脸。
她气极败坏的连声叫,“噢、噢、噢……”一面胡乱拣去脸上的乱草、拂拭裙子上的污渍,又冲着阿布罗狄离去的方向插起腰。
阿布罗狄驾着马,刚刚踏上白桦树之间的小径,因为有一个急转弯,所以稍许一顿,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喊,“阿布,等一下,请等一等。”
阿布罗狄勒住马,回过头,冷眼瞧着来人奔过来。
是他的哥哥撒加·莱德。
等到撒加终于赶到他的马前,阿布罗狄微微俯身,打量他仍然穿着家常的深蓝色中长外套,就不禁冷笑。
撒加·莱德,只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兄长。就在阿布罗狄九岁那年,他的母亲芙罗雪林·莱德病逝,随后,已经十五岁的撒加和他的母亲克劳迪娅·查明进入了宙地亚克堡。克劳迪娅·查明成了克劳迪娅·莱德,而撒加·查明也就随之成了撒加·莱德。两年后,阿布罗狄的父亲也撒手人寰,从此克劳迪娅·莱德和她的儿子撒加成了宙地亚克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撒加问,“要出门吗,阿布?”
阿布罗狄答道,“是啊。”
撒加问,“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阿布罗狄答道,“我不知道。”
撒加说道,“可以……为了我,早一些回来、或者是不出门吗?母亲和我都希望你可以准时参加生日宴会,一家人……”
阿布罗狄立刻打断他,“呐,撒加,是这样。今天是您的生日是吧。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撒加仰头望着他,笑一笑,“有啊。至少,作为家里的一员,你从来没有参加过我的生日。以往的话,我都没能抓住机会亲自邀请你。至于今天……”
阿布罗狄重复,“亲自……”他冷笑,“少爷,您的这个词眼真是用得恰到好处。是的,您有什么必要‘亲自’去做每一件事呢,包括现在。”他掉转马头。
撒加抓住缰绳,“阿布,如果你的确有事情需要出门的话,拜托请早些回家。大家都等着你。”
阿布罗狄有些怒气冲冲的说道,“收起您那套虚情假意的嘴脸。您就和您的母亲只管大模大样、心安理得的在那里庆祝生日吧。这样虽然的确会令我不舒服,但是至少,不会让我感到更加恶心。”
撒加放开缰绳。
他打马飞驰而去。
撒加转过头,面向纷扬的尘土。
他银蓝色的发丝微微飘拂,时而遮饰他神情有些迷惘的碧蓝色双眸。
他想起仅仅相处过两年的继父曾经讲过的话,“撒加,我才发现,你和我的阿布的确有些相似呢。啊,当然,你们已经是兄弟了。”
他俊美的面庞露出忧悒的神气,犹如没有融化的春山之巅。
撒加转身,从林荫道折回花园的角门。
作者:阿芙
传说中,浪漫之路就在静静流淌的伊尔姆河水彼岸,沿青秀的埃特斯山脉默默的、一直延伸下去,如同一位秀外慧中的天涯歌女,携满各式各样瑰丽的传说与歌谣,因此在本来姝丽的外表上凭添神秘的气质。当然,沿途为她争添光彩的少不了那些各具气质的城堡,如座落在埃特斯山隘,素有“星座之乡”美称的宙地亚克堡、美丽到如同一片静湖的海因斯坦堡、别号“冰雪女王”的奥丁堡,以及独踞一方,所以有着“卫城”之美誉的斯力奥堡……不用说,这是一个传说中的、富于浪漫气息的时代。包括那句广为流传的古老谚语,“如果是玫瑰,他总会开花的”。
授权转载。作者:Dreamback
第二卷 命运之轮
第三十二章 雨中花
天空阴沉。乌云压得很低,堆积着将雅典的天幕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中水汽馥郁,沉重的气息里充溢着令人压抑的湿闷。花草无精打采,在风中瑟缩着;不时有发黄的树叶旋舞着飘落,不等接受生命中最后一场雨的洗礼,便自凋零了。
下午的课终于结束了,纱织收拾好书包,和同学们道了再见,独自回家。
天色惨淡,学生们少有在校园内停留,偌大的校园显得十分冷清。
一只蝴蝶不知道从哪里飘落下来,跌跌撞撞的,像一片凋零的树叶那样,被风翻卷着、撕扯着,最后落到纱织的脚下。纱织停住了,她注意到那个小东西金色的翅膀已经残缺,而且,已经死了。
纱织蹲下来,把那只蝴蝶拈起来,捧在手上。她抚平它碎裂残缺了的翅膀,然后,她找了个草丛,轻轻地把那个小小的身体放进柔草掩盖着的覆着青苔的土地上。——她想,‘生命虽然消失了,但至少,她可以为它保住最后的尊严。’
风起了,把纱织紫色的发丝吹乱,她突然觉得很冷,使劲拢了拢外套。她站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异常;她又摸摸自己的手臂——还是温暖的。看来,这不是那种寒冷发作的前兆。她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
近来,那种寒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发作得也愈加频繁,几乎每四到五个星期就会发生一次。但等纱织到了医院里,除了略微贫血,所有的检查都是正常的。纱织也不想再去取医生开的药——既然无用,干脆只是忍忍就好了——她可以忍。……只是,纱织问自己:究竟还要忍受多久呢?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前方的路中央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
纱织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生怕一个恍惚,他就会倏地消失,然后,自己再也找不着,就像他这段日子一样。
泪水夺眶而出,濡湿了她的脸庞,她已经没有力气阻止它们流下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只是怕它们干扰了她的视线。
海蓝色长发的男子走过来,他看着她。
——这不是梦!纱织再也忍不住,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撒加、撒加,是你吗?!”
她的眼泪奔涌着滚落,她紧紧地抱着他,再也不肯放手。——即使他要去的地方是幻境,又抑或是死地,她也会跟他同去。
男子捏住她的臂膀——坚实的感觉。
她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你回来了!噢,撒加,那就太好了!我真的担心死了!”
高大的男子撑住她的肩臂,冷冷地把她推开,“你看清楚了,我是加隆!”
纱织猛地一颤,惊惶地仰起了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开去,她看清楚了,来人有着一双桀骜的眼睛——是加隆。
纱织怔怔地往后退,绞着手,“对不起,加隆。”她低下头……
一个多月以前,在撒加确定了回程后,纱织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加隆。加隆并不打算去接飞机,而且他对于立刻就见撒加也有点犹豫。刚好报社打算派两名记者去法国进行为期两个月的采访,加隆就借此避开了。
不过,这次采访任务进行得十分顺利,所以加隆提前回来了。一回来,他就听说了那架飞机失事的事情,当然,还有撒加的死讯。
虽然加隆在心里对哥哥撒加并没有什么印象,上次跟撒加接触的时候也闹得很不愉快,但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像是骤然缺失了一块。硬生生的刺痛与冰冷的空洞令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但他又盲目而执拗地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这样无望的失落和怀疑无法排解,煎熬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突然,他想到了纱织,所以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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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酒肆,慵懒的橙色光线下,一对男女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男子一停不停地在喝酒,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却连面前的柳橙汁碰也没碰。虽然两个人都长得很出色,但他们的目光却根本没有交集。男子盯着酒杯,姑娘低垂着眼帘,两人都一言不发。
“所以,这是真的了,” 半趴在桌子上、紧按着酒瓶的加隆打破了沉默,他斜睨着纱织,“他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就死了!”
“嗳。”
“那个笨蛋!”加隆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在他又要倒酒的时候,姑娘伸出手阻止他,“你还要开车呢,加隆!”
男子笑了一下,继续把面前的酒杯斟满,“这种威士忌算什么,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
姑娘不吭声了,加隆又把那杯酒也灌下去了。
纱织低垂着眼帘,轻轻地说,“对不起,加隆。”
加隆撑起身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应该早点让你们联系的。而且,如果不是我的话,他……也许……不会去赶那趟飞机……”
“你说什么?!”加隆嗤笑起来,差点被酒水呛到,“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太会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了!”
加隆突然正色起来,猝不及防地问,“这么说,你是撒加的女人啰?”
加隆盯着她,纱织有些尴尬,她摇了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我答应要和他在一起的。”
加隆嘲讽似地笑了,又饮下了一杯酒,“真搞不懂,撒加怎么有这种嗜好,会对你这种小萝莉感兴趣!”顿了顿,他又说,“但现在我相信他是真的死了——要是他还在的话,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纱织一时失了神,眼里一片空朦。
“我告诉你吧,昨天我去了克里特岛,去找那个小姑娘——那个被撒加最后救下来的小姑娘!”
纱织抬起头。
“没有用!”加隆摇头,“那个小姑娘根本不愿意见我。我见到了她的姑姑——她姑姑吓了一跳,因为我和撒加长得很像。你想知道真相么?——在大家都忙着逃命的时候,撒加本来可以第一个走的,但是他没有——他在让所有的人先走!”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纱织木然地说,“我想,他做得对。”
“可是,小女孩的姑姑说,撒加把那小姑娘救出来后,又过了好一会儿飞机才爆炸——以撒加那种体格,他有机会逃出来的,但是他没有!他是个笨蛋!他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别说了,加隆!”纱织恳求道,“他是你的哥哥呀!而且,我相信他已经尽力了。无论如何,他一定希望我们大家都好。你也不要想太多了,把自己保重好。”
姑娘的眼睛晶莹,那种黯淡了的青色就像骤雨欲来的天幕,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姑娘已经清瘦得近乎憔悴了——看来她受的折磨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少,不,可能还要强烈!——哀莫大于心死,她这么平静,难道她的心真的死了吗?
加隆不说话了,又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别喝了,加隆,再喝就醉了。”这是纱织第二次阻止他了。
加隆笑起来,眼里闪着邪气,“怕我醉了?你这种小丫头懂什么!”他“啪”的一下把酒瓶杵到女孩面前,“好,我不喝,你喝!”
纱织怔了一下,然后幽幽地说,“喝酒就可以不再难过了吗?”她猛地抓起酒瓶,一仰头就把酒灌下去。
她刚喝了一口,酒瓶就被加隆夺走了。“差点忘了你也是个笨蛋!”他说着,扬起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看到男子终于不再喝酒了,纱织说,“加隆,我要回去了。”
加隆点头。他盯着面前空空的酒杯和酒瓶,突然问,“他死了,你怎么办?”
纱织凄然一笑,“我没关系,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加隆伸长胳膊拍在桌子上,身子逼近纱织,“我警告你,不许这样笑!”
“我还以为我已经做得很好了。”纱织淡淡地说,她毫无惧色地仰头看着他,“你希望我怎样?”
“只是像以前那样!该笑就笑,该生气该哭就去生气就去大声哭!”
纱织轻轻地摇头,“可是,我不想哭。”她静静地望着加隆,“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加隆,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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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坐加隆的机车过来的,纱织的车还泊在学校。因此,他们找的这家酒肆离纱织的家极近,只有两个街区。
纱织来到酒肆门口。
天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而且,已经开始下雨了。远远的,狰狞的闪电划破压抑到了极限的天空,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至,震得大地都仿佛颤抖了起来,像是要给愚昧的人们以警告。
纱织看着宽阔的雨幕将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她没有带伞,却不自觉地想,不管是谁,投进那雨中,便都要化为模糊了。那样,所有的事物便都没有了差别,包括光与暗,包括欢乐与悲哀,包括生与死……
一顶格纹的大伞突然撑到了她的上方,她回过头,正对上加隆蓝色的桀骜的眼睛。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找酒肆老板借了把伞,你既然不想我酒后开车,至少可以让我送你一程。”
纱织想要拒绝的,但变得严肃起来的加隆真的很像撒加。拒绝的话无法出口,纱织垂下眼帘,默默地接受了男子的护送。
雨下得很缓,但雨丝细密,轻软的线条随风飘摇,形成了层层叠叠、波涛起伏的雨浪。即使躲在伞下,也逃不过浪潮奔涌。不一会儿,纱织和加隆的衣服便都打湿了。
再过一条街就到了纱织租住的公寓了,现在行人灯还是红灯,纱织和加隆在马路边等着过街。这时,纱织看到,对面离公寓拐角不远的超市门口站了个人——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秃头男人,他撑着把黑伞,而且已经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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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对面站着的是从日本飞过来的辰巳。
纱织在学校里、尤其是研究生院还是极有名气的,辰巳没有费多少周折就打听到了纱织所在的学院和她公寓的住址。当然,日本著名博物馆馆长的头衔和那张被他说成“寻亲”的旧照片也帮了他不少忙,而辰巳笑得脸都酸了的诚恳有礼的样子让学生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觉得他纯朴又可亲。
辰巳在学校里没有找到纱织,他转而去了纱织租住的公寓。姑娘显然还没回家,他站到公寓拐角处的人行道上等,头顶借了那个小型超市的一小块屋檐。——这片公寓只有一个入口,这里是进入公寓区的必经之路。
超市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但辰巳什么也没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打着伞,任清冷的风将零星的雨珠吹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他的皮鞋也早就湿了,但是他不在乎。
猜到小姐可能在雅典,辰巳从此变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他没工夫再去计较日记的事情,立刻买机票飞到了雅典。他在雅典大学并没有找到叫“城户纱织”的女孩,但好心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商学院倒是有一位叫“纱织”的学生和他描述的那位姑娘很相近。确定了那个年轻的姑娘也有一头紫色的秀发,而且钢琴也弹得无与伦比之后,他就变得失魂落魄了。
怀疑、歉疚、希望、恐惧已经不足以描述辰巳现在的心情——他的灵魂似乎已被抽空,心智混乱,完全不能思考。
是纱织,不是城户纱织;
是小姐,不是小姐;
她在雅典,她回了奥林帕斯……
辰巳的嘴里念念有词,世界上其它的一切都似已不复存在于他的眼中和心中。
街上车辆并不多,也许正因为这样,不少人都开得很快。飞旋的车轮将路面的泥水飞溅开去,在车后形成了浑浊的雾影,像是拖着条臃肿的尾巴。
又一辆车呼啸而去之后,透过弥散的雾气,辰巳的瞳孔突然被一抹明丽的紫色点亮了。
——是啊,从那片紫色进入城户家开始,辰巳就对它无比熟悉……
还是那一片紫色,比紫荆花明朗,比薰衣草高贵,比紫罗兰恬淡,比矢车菊从容。纵使如空谷幽兰的优雅,却多了一份亲切。
还是那一片紫色,徜徉在清晨淡淡的薄雾中,徘徊在日暮沉沉的暮霭里,恪守在战士和她的信仰者的信念里……似乎从来不需要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记。
原来她——从未离去!
风吹来,辰巳的伞掉了,黑色的伞在可笑地翻滚。路过的人有的在嗤笑,有的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更多的人只是继续匆匆赶路,——一个痴呆的老头丢了把伞,确实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
对面的姑娘也看到他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有雨水淋到姑娘了,她身边的男子向她靠近了一点,就势把两人共用的伞更偏向她一些。
那个男人,有着一头海蓝色的长发。他向街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锐利。
辰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上次参观城户博物馆的那个男人!——没错,就是他套了自己的话,现在想来已经可以肯定:他是有目的的。因为他——就是引起十二宫之战的元凶!
是的,辰巳想起来了,当年那场圣斗士同门相残的战争中,那个最后在女神面前自裁的男人也有这样的头发,也是这么个身形,当时他站得和小姐也是这么近……是他!掌控了圣域整整十三年的双子座黄金圣斗士——前教皇撒加!
对面的姑娘看着辰巳这边,似乎想走过来。一辆轿车疾驰而过,泥水飞溅起来,纷扬着向她洒去。那个男子拉了她一把,几乎就要揽着她了。
风把她半湿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这个场景似乎见过——那时候,撒加向小姐挥拳——没有人来得及阻挡、甚至思考。拳风把小姐紫色的发扬起来……
“不!住手!”辰巳跳下人行道,向街对面奔去。
“小姐,纱织小姐,等一下,请再等一下,这次让我来保护你!”
一辆运货的大卡车喷着水花驶过来,速度很快。
辰巳刹住步子。
他的左膝盖弯里突然一麻,立刻瘫软下去。
他踉跄着向前扑去——
坚硬的冰冷触到了他,他听到一声闷哼,接着是骨头折断的声音。若那声音不是从他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他怀疑和着雨声的尖厉的刹车声就要把它给淹没了。
他的身体飞起来,很高,轻飘飘的,像一只被雨线系住的风筝那样,拉着扯上了天。尘封的过往翻开来,浮现在阴雨蒙昧的天幕……
那时候,小姐还小,即使没有人陪她玩,她也总是高高兴兴的。有时,她会让辰巳在前面跑,而她,在后面追,一边笑着喊,“辰巳,快跑呀,不然我就追上你了……”
看到那些注定要为自己效忠的孤儿对自己的反感,六岁的小姐给他下了第一个命令:“辰巳,我以后再也不要那些小孩当马了,你也不许再给我当马骑,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
后来,仗打完了,小姐忙着处理财团和圣域的事情。有一天,辰巳擦拭墙上城户老爷画像的像框,不小心摔伤了。小姐来医院探望他,但辰巳依然沮丧。小姐说,“辰巳,别担心,等你老了,我会照顾你的……”
雨线断了,辰巳的身体重重地落下来,很重,仿佛被千斤的巨锤砸过,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碎了。他大睁着眼,努力昂起头,想再看一眼那个紫色的身影。
空中开满了红色的小花——湿润的、鲜艳的,原本沉郁的血红在雨中居然变得晶莹透亮了。
辰巳听到匆忙零乱的脚步声——人们把他围住了。而那个身影,他再也看不到。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逐渐淡去,辰巳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稚气柔嫩的声音,“辰巳,快跑呀,不然我就追上你了……追上你了……你了……”
辰巳的身子微微抬了抬,却已经沉重得再也无法离开地面,“我的小小姐,你自己跑吧,因为我,再也跑不动了。”
一抹微笑浮现在辰巳的唇边,他那并不算悦目的面孔因而也变得柔和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一颗大大的泪水,顺着他的鼻沟流下来。很快的,它被雨水——冲掉了。
纱织惊呆了。起先,她看到那个秃头男人的伞掉了,她本想等过街之后帮他捡起来。然而,那个人突然跳下马路,并向她这边跑过来。她看到那人被快速开来的大货车撞飞起来,待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立刻向出事的路中央跑去。
加隆扯住她,“纱织,别去!”
他惊讶地发现姑娘已是泪流满面。
“不,放开我!”纱织用的力气如此之大,都快要把他的手挣脱了。
加隆丢掉伞,抓住她的双臂,“别去,纱织,不要看!他已经死了!”
“不!”纱织的脸上已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透明的水光将她的脸庞冲刷得一片煞白。“放开我,加隆!”她拼命挣扎着,绝望一样地哭喊,“他认识我,加隆,他认识我!”
加隆呆住了,脑海中突然飘过什么东西,像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然而,已经刻意被消抹了色彩和形状。——空洞的空白,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人群已经将出事地点团团围住,他听见喧嚣的声音,但他突然丧失了判断力。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那股忧伤,那股绝望一样的忧伤,不经意就浸染了他,他突然觉得冰凉彻骨。慢慢地,他松开了手。
纱织向辰巳倒下的地方跑去,心里怀着一线希望,“不要死!”她哭着说,“不许死!”
交通已经被堵塞了,早有人群围了上来,将纱织和辰己隔开。人们熙熙攘攘地簇拥着、谈论着,像是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戏剧,而纱织则被挤在了戏剧的外围。
纱织试图抢进人群的圈子,突然,她站住了。
一缕血线,穿过众人的腿脚,缓缓地流过来。
纱织呆呆地看着那鲜艳的殷红在地上扩展开,任它沾染了自己的鞋子。
她动弹不得。
“他死了!”她听见人丛在说,“死了!死了,死了……”
“不!”纱织摇着头后退,“不要!”
寒冷从心底升上来,冰冷,带着冷酷的讥诮,沿着她的血管,缓缓地蔓延。
她用双臂环住自己,扭头往回跑。
她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扶住她,“你没事吧,纱织!”
纱织抬起头,看到加隆眼里的桀骜已经不见了,关切溢于言表。
——他真的,很像撒加。
纱织怔了一下,使劲推开他。她明白,那股寒冷又来了,她只想尽快躲开所有的人,即使加隆也没有必要知道她所遭受的那种苦楚。
“走开,加隆,你走!”
“你别难过,那个人跟你没有关系。”
“别拉着我!”纱织狠狠地说,“你跟我也没有关系!而且,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任何人干预!我不想见到你!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讨厌你那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加隆呆住了,纱织从他眼里看到疑惑、愤怒,还有……痛苦。
剧烈的痛楚在纱织心里升腾起来,深深地扎进心里,又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形式将她的心割开。她咬紧牙,拼命忍住,不让表情泄漏丝毫的苦楚。
纱织撑住自己,退开,“所以,你走,不要跟着我!”
加隆想说点什么,但纱织逼视着他,令他无法做出任何行动。事实上,她那冰冷的话语对加隆并没有多大威慑力,但那股忧伤,那布满了冰凌的青空般的眸子里隐含着的痛楚几乎把加隆穿透了。他突然憎恨起撒加来——为什么他要先遇到纱织?为什么他居然敢就那样死了!
纱织往公寓跑去。加隆震惊的表情还在她眼前浮现,她的心痛得几乎不会跳动了。她自嘲地想,“我伤害别人,这是应得的惩罚。只是,希望他以后会明白……哦不,他不用明白!”
她的全身已被雨淋得透湿,所有的人和事都被她抛到了身后。她不知道,是怎样的力量支撑她跑到了公寓的楼下。
寒冷似乎故意要嘲笑她无谓的抵抗,缓缓地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头疼得似乎要裂开,呼吸也几乎跟不上来了。她喘息着,倚着楼梯的扶手,一步步往楼上挪。
上了几级台阶,她再也上不动了。她伏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凉意。她想:也许,这回,我真的会死的。
“坚强点,纱织,求求你再坚强一点!”她对自己说。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从心底升了上来,“我为什么要坚强?为什么只有我要坚强?是啊,我已经忍得太久了,不,不要再忍受了,放开手,就不会再忧伤了,就可以……见到他了……”
泪水轻轻地滑落,冰冷无声。
眼前变得模糊了,似曾相识的影像像梦境一般涌动上来:大地焦黑,天空濡染成了一片血色。白色的圣殿已变得绯红,不断有人影倒下去,熟悉和不熟悉的影子,血流成河!
黑色的剑,疾如闪电,直指向她;光芒迸裂,眼前人影一晃,血色喷溅,洒了她一身。
“这血,我已经洗不干净了。”她绝望地想。
她松开了手,感觉自己的身子向后仰倒,像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帆,终于投向大海深邃的怀抱。
她看到天空在眼前扩展开来,淡红接替了灰黑,——还在下雨么?是啊,漫天、漫天的花瓣雨,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无边无际的沙罗双树花瓣,就像,那时见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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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俄洛斯在办公室里审阅最近发生的几桩案件的报告,这时,有人敲门。
一个下级警员送来了一份材料,是他要求的有关费安盒子里的那些纸条的调查结果,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开始仔细阅读新送来的那份调查报告。
因为关键物品的缺失,剩下的东西意义不大。如他所料,那些纸条多半记录的是一些曾跟费安有过毒品交易的人员的名字、日期和交易金额,仅有的一两张欠条数目也不大。警方顺藤摸瓜,几乎找到了纸条上所有的人,但很快又都排除了他们作案的可能。不过,有一张纸条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上面的电话是曾经设在克里特岛上的一座戒毒所的号码。但那个戒毒所已经拆迁,调查员暂时还没有找到原戒毒所的人。而且,那个号码后面还有一串数字,现在也还搞不清楚那有什么意义。
艾俄洛斯盯着最后那张纸条出神,他猜想费安有可能在那个戒毒所待过,说不定在那里也犯过什么事情。正想着,他感觉有个黑影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晃了下,似乎有人在偷窥,他抬起头——门是虚掩着的,那里没人。
他起身走到门口——走廊上静悄悄的,刚才会是错觉吗?
不知为什么,心中隐隐沉积着一丝滞闷的感觉。最终,他决定出去走走透透气。
当艾俄洛斯下了楼梯来到通往警署大门的走道上时,他看到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好从主管普通民事事件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那里是最靠近警署大门的办公室。艾俄洛斯有点惊讶,刻意停了一下。而两个年轻人自顾自地在小声交谈,他们没注意到他,很快便出了警署了。
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极为抢眼,抢眼到——只要看过一眼,就决不会忘记。
艾俄洛斯略微思忖,直接进入了那两个青年刚刚离开的办公室。下级警员们正在忙碌,艾俄洛斯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跟前,问,“刚才那两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
“部……部长!”那个警员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啊,”他转头四下张望,“呃,好像是那边那张桌子接待的。”
这时,办公室里大部分人都注意到刑侦部的部长过来了,纷纷打招呼或是致意。
艾俄洛斯挥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他来到据说是接待了那两个青年的警员跟前,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那个下级警员正在清理一摞表格,见部长来了,忙不迭放下手中的东西,“您说的是那个金发和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吧?嗯,是这样,报告部长,那两个人是日本古拉杜财团的人!”
“日本人?”艾俄洛斯奇道,“看上去不像啊!”
“是啊,我也觉得不像。但他们确实是为古拉杜工作的。前天,财团里的一个人在雅典出车祸死了,交警从他随身带的护照上得知了他的身份。好像说他的身份很特殊,以前几次来希腊都是坐私人直升机来的,连政府那边都有备案。因为怕涉及民事纠纷和外交方面,交通部又把案子转给了我们,我们立刻就通知了日本驻希腊领事馆。那人看来确实有些来头,日本领事馆又把这事告诉了古拉杜财团。”
“原来是这样,出车祸的是什么人?”
“他叫辰巳德丸,五十八岁,调查到的身份好像是……对了,日本城户博物馆的馆长……”
“等等!城户、古拉杜……”艾俄洛斯想起来,好像星华就是那个财团的,星矢上次来也提到过这两个名字,“那个古拉杜财团的创始人好像就姓城户。”
“是啊,听说城户博物馆本来就是隶属于古拉杜财团的,这个辰巳德丸据说曾经为创办财团的城户家当过几十年的管家。”
“知道了。他到希腊来做什么?”
“不、不清楚。”警员看了看手中的记录,“看入关登记他应该是在前天上午刚到雅典的,结果当天下午就遇到车祸了。”
“怎么会这样,是司机的责任吗?”
“好像不是,肇事的货车司机说他并没有超速。有目击者说当时行人灯是红灯,这个辰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跳下了马路,那辆大货车正好经过,所以……哦,还有,听目击者说那天在下雨,他好像是脚滑了,又有人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这么说,”艾俄洛斯微微蹙起了眉,“责任可能在他自己了。不过,他为什么要突然跳下马路呢?他总不至于专程跑到希腊来自杀吧。”
“这……我也不知道。”下级警员一脸茫然。
沉吟片刻后,艾俄洛斯吩咐道,“想方设法,多找几个当时在场的人问问,看看这个辰巳是不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受了什么刺激。另外,刚才那两个年轻人是辰巳的同事吗?他们知道他来希腊的原因吗?”
“这个我刚才也问了,那两个人说他们也不清楚辰巳为什么突然跑到希腊来。哦,对了,绿头发的那个青年说他们是公司总部的,而辰巳在博物馆工作,不过他们跟辰巳很熟。嗯,他还说他们俩正好在希腊旅游,昨天联系日本总部的时候听说辰巳出了事,就赶过来处理了。”
“这样的话,可能他们确实不知情。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尽我们的职责。如果只是普通的交通意外,就协助古拉杜的人尽快把各项手续办好,让逝者早日入土为安。”
“是,部长。手续其实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因为从目前看来,这就像是个交通意外,那两个年轻人也没有提出异议。他们明天就会领尸体去火化,然后嘛……对了我再看看,”谨慎的警员拿起了他先头清理好的其中一张表格,“嗯,他们没提什么别的要求,对处理意见已经签了字了。明天,他们还会把那个辰巳的遗物带走。啊,您看,就是那边桌上的东西。——这是通知旅馆送过来的,我们已经看过了,的确没有什么跟这起车祸相关的东西。”
艾俄洛斯点点头,随意扫了一眼那张表格,看到签名栏里写着两个名字:“瞬”、“冰河”。这应该就是那两个青年的名字了。他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刚才出门的那两个神秘的身影,当时只是觉得惊奇,现在想想,吸引自己的似乎是他们周身散发着的气势。那样的气势和气质不是普通人能够拥有的,有点像——他想起了传说中神御座前的力天使,是的:纯洁、矫健、充满勇气、富于信仰,关键是——实力深藏不露!说起来,古拉杜财团还真喜欢任用年轻人呢。艾俄洛斯不禁又想起了星矢,不过,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年明确表示过不愿意在古拉杜工作。确实,跟刚才走出去的两个青年相比,星矢跟他们的气质有些不同。然而,艾俄洛斯却又觉得,他们在骨子里好像有什么的东西是极其相似的。
“部、部长,”下级警员看艾俄洛斯在沉思,犹豫着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艾俄洛斯回过神来,“没什么了。”他随便看了看另一张桌子上辰巳的遗物。那堆东西很简单,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一些证件、钱包、手机和钥匙而已。艾俄洛斯突然发现,叠起来的衣服中间被顶起来了一块,这在一般人是不会注意的。他有点好奇,走过去探手一摸,居然拎出了个日记本来。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艾俄洛斯拿的是一只很旧的日记本,看上去像是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跟遗物中其它的东西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内里的纸页已经发黄,但封皮依然保存完好,相当精致。
“这好像是个日记本,”警员凑过来说,“应该也是那个辰巳的东西吧。诶——”他弯下腰,“怎么日记本少了一半?”
艾俄洛斯这时也注意到了,硬质封皮里的日记本内页有一边塌了下去,若非拿起来,还真不容易发现。
他翻开扉页,有一张纸掉了出来,下级警员连忙俯身帮他捡起来。
“谢谢。”他接过来,发现是一张照片——一位装束得像小公主一样的小姑娘端坐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紫发迎风飞舞、神采飞扬。旁边立着位老人,穿着日式的和服,样子很威严。离得远一些的是一个秃头的约摸40多岁的男人,站得笔挺,毕恭毕敬。
“嗳,这个秃头的男人就是辰巳。”警员瞅了一眼照片说,“我看过他护照上的照片。嗯,这边的这两个人,有点奇怪,可能是他的家人吧?”
“不,不是他的家人。”艾俄洛斯的语气异常笃定。他随便翻了翻日记,缓缓地道,“还有,这个照片上的老人很有可能是——城户光政!”
“您、您怎么知道的?”下级警员瞠目结舌。
“我刚刚想起来我的一个日本朋友提到过,日本古拉杜财团迄今为止只有两任总裁,而它的创建人正是城户光政先生。你不是也说辰巳曾经给城户家当过很多年管家,这张照片上显示的人物分明就是主仆的关系。而且,这本东西显然是城户光政早年的日记。”艾俄洛斯把打开的日记本的扉页递到目瞪口呆的警员面前,上面有几个日文字。
警员抹了把汗,“我……我不会日语。”
“我也不算精通,但刚好认识‘城户光政’这几个字。”艾俄洛斯又翻了下日记,“扉页上的字字体刚健,跟日记里面的字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想,城户光政应该就是日记本的主人。另外,这张照片上的日期虽然已经不太清晰了,但年份还能大概齐猜出来,”艾俄洛斯指着照片的右下角,“是十七年前拍摄的。而现存的日记最后的日期是在二十余年前,这些和辰巳当时的年龄身份也相吻合。最后,照片又夹在城户光政的日记本里,它们之间不可能没有关联。”
“您……您说得太对了。”警员的神情由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由衷的叹服。
“不过,”艾俄洛斯喃喃自语,“城户光政已经去世多年了,他的东西怎么会在管家的手里?辰巳又为什么把它带到希腊来呢?……而且,日记怎么只剩下了一部分?”
一时半会,艾俄洛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合上日记本,又把照片拿起来。最后,他的目光集中到马背上紫发的小姑娘身上——看上去有些眼熟。他深深蹙起了眉,神情凝重,以至于警员都开始讶异起来。这时,只听见他轻轻地惊呼道,“怎么是她?!”
“您说什么?”
他不答,转而问,“城户光政是有个孙女儿吗?”
“啊?不……不知道。”
“我听人提起过。上网查一下那个姑娘的姓名和年龄,如果有照片的话一起交给我。”
“哦,是是。”警员唯唯诺诺,并且拿纸笔把命令记录下来。
“另外,辰巳出车祸前到过什么地方?”
“这个……”
“有时间的话去调查一下!”艾俄洛斯吩咐,“还有,把他住的旅馆、见过的人、出车祸的地点尽快整理一份报告给我。”他扬了扬手中的相片和日记本,“刚才那两个青年看到这些了吗?”
“应该没有吧,他们还没有碰过那堆遗物。”
“那好,这两样东西暂时不要交给他们了。——没有必要的话,暂时也不要提起。”他补充道。
警员一一应承着。
“辛苦了!”艾俄洛斯拿着东西,径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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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街头。
平常的下午,平常的天气,平常的人们。
鳞次栉比的商店招牌五颜六色、风情各异,个性张扬地介绍着自己、同时又悠闲地招揽着客人。走路的人们目不暇接,尽情浏览着一家家店面,却又没有必须购物的压力。精致小巧的饰品店照例是年轻姑娘和游客们最爱逗留的地方;糕饼店向着马路的橱窗里摆出了刚刚出炉的蓬松的菠萝面包;书店和咖啡店毗邻着,袅袅的咖啡香里夹杂着幽幽的书香;几个放了学结伴回家的孩子们追来跑去,清脆的笑语洒满了整条街道。
刚从警局出来的两个青年把车泊在靠近轮渡码头的路边,现在他们站在街心花园一侧的梧桐树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就送我到这里吧,瞬。这里离安德罗斯岛据点的专用机场已经很近了。白天人太多,瞬移也麻烦,我一会儿还是坐轮渡过去吧。”金发的青年说。他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细长眼睛,样子很酷,言谈举止简洁利落,像一股清凉的风,自信中甚至带了点冷漠。
旁边叫瞬的年轻人气质则大相径庭,给人的感觉如和风扑面。瞬跟发话的人年纪身高都相仿,脸庞清秀,晶亮的大眼睛澄澈见底,清爽的亚麻色头发自自然然地洒在肩头,既有少女般的清纯文静,又带着男性的帅气温柔。
“好吧冰河,机场那边已经通知飞机待命了。如果亚斯格特没问题的话,你就快点回来吧。”瞬微笑着说,“记得代我向希露达还有弗莱娅小姐问好。”
“嗯。那边应该还没有打起来,但弗莱娅说她很担心,叛军似乎正在集结,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冰河迟疑了一下,“不过圣域现在似乎也不安全,我顺便问问希露达对此有什么想法。总之,我尽快回来!”
“不用太担心这边。”瞬平静地说,“现在紫龙和其他据点的圣斗士都回来了。我想,关于星楼守卫和占星师被杀以及黄金剑失窃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的。”
冰河点点头,“不过,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这么重大的事,当时你们这些在圣域的人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具体情况你回来后多少也听说了。事发当晚没有人觉察到异常波动的小宇宙,直到第二天发现星楼上的尸体才知道出事了,然后全面检查圣域时才发现连黄金剑也不见了。” 瞬苦笑了下,“其实,在这件事发生的几天前,占星师玛法达来见过我,说什么诸星逆行,太阳和什么星座对冲,靠近星渊也就是世人常说的黑洞的地方出现不明星斑……唉,总之就是星相异常,未来恐怕有灾厄发生。我那时没有在意这些,没想到圣域真的很快就出事了。”
“占星师的话也不见得可靠。”冰河沉吟着,“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应该是很熟悉圣域的人干的。但你说,暂时还查不出凶手。而且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灾难发生。”
“是啊,至少这十来天都很平静。”瞬又微笑了下,“总之,别担心,圣域还有我们这么多圣斗士呢!还有,辰巳的事情我们也会处理好的。”顿了顿,他问,“对了冰河,你知不知道辰巳为什么突然跑到雅典来?”
“我怎么知道。”冰河淡淡地说,“这次圣域出了事,大家都被召唤回来,估计辰巳也很难联系到我们。我想,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来希腊向你报告?”
“他没有启动应急联系系统,再说,这位大叔一直在城户博物馆,又能发生什么大事呢?”
“也是,以后再调查吧,现在忙圣域那头要紧。”
“嗯,只是一辉哥哥又没回来,已经两年多没见过面了。”瞬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几年也很难跟辰巳大叔说上话,想不到这么突然他就走了。”
“你还真容易伤感哪,别忘了你小时候可没少受他的欺负!”冰河貌似很不以为然地说,“当然,他这人也不算太坏,就是有些死脑筋。不过,人已经走了,我们来帮他处理后事,也算尽了一份心。”
瞬知道冰河的心里其实也有些伤感,他点点头,“你怎么样?好不容易回了圣域还来帮我料理这件事。其实,若不是这次召集大家回来,都很难碰到你。”
“我只是忙财团的事,又没有你那么重大的责任。”冰河笑了下,“当然,像现在这样,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想起来了就找朋友们聊聊,这种感觉还真不错。”他撑着梧桐树疤节错落的褐色树干,“没有经历过我们那些事的人们,恐怕很难想象,平淡地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本来留有遗憾的人也都回来了。现在看到大家都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这也算是一种欣慰吧。”
瞬沉默了一下,“所以,你刚才看到艾俄洛斯大哥了?”
“嗯,他正在忙,我只是偷偷瞧了一会儿就回去找你了。”
“他还好吧?”
“是啊,他看上去非常棒!”冰河微笑起来,流露出几分少年一样的稚气,“说起来,这份工作真的很适合他。而且,听说艾欧里亚也不错,莎尔娜偷偷地告诉我,魔铃和艾欧里亚也许很快就会结婚的!”
“艾欧里亚真有福气!”瞬也笑了,“听紫龙说,金牛座的亚尔迪前年也结婚了。”
“是啊,事情好像正在走上正轨。我还了解到,穆先生还在帕米尔当他的赤脚医生,修罗在西班牙一家击剑俱乐部里。有几个白银战士也混得不错,——还记得蜥蜴座的白银圣斗士美狄斯么?那家伙居然在好莱坞发展。噢,对了,刚刚莎尔娜也告诉我,星矢上军校去了!”
“嗯,我也听说了,其实我觉得……”瞬看看冰河,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散了,他终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并岔开了话题,“有你师傅的消息吗?”
冰河点点头,“我见卡妙老师比较多,嗯,我是想说,我偶尔去听他在法庭上为人辩护……仅此而已。”
瞬不相信地看着他。
“好吧,我找他说了几句话,但是他很冷淡,根本想不起来是我。”
瞬摇摇头,“这又何必呢,冰河。回来的人已经跟我们不一样了,何必再去打扰他们!”
“我自有分寸!”冰河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我可做不到像你和你哥那样,对回来的人不管不问,装作从来就不认识的样子!”冰河的口吻略带嘲讽,“瞬,这还真不太像你呢!”
瞬望着远方默默出神,“管了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既然已经从头来过,以前的人和事只会给回来的人徒增困扰吧。”他侧过头来望着冰河,“冰河,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星矢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你觉得他现在真的幸福吗?”
“谁知道呢,星矢从一开始的愿望就是和姐姐一起生活,过上这样的生活,他现在看上去是很幸福了。”冰河面色冷淡,口气却略带怅惘。
瞬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啊,现在想起来,也许星矢真是幸福的!至少,他不用再想起战争的伤痛,就算失去了力量,那又怎么样?起码他可以和他姐姐在一起,做几件他真正想做的事情。——他成为圣斗士最初的想法,不就是为了见到他姐姐吗?现在,他可以不管财团的事,也可以跟我们疏远,不管别人多么反对也要去上军校。但是我有时候想,如果星矢拥有记忆,他难道就不怀念我们一起互帮互助,并肩作战的日子吗?”
冰河抱起胳膊,“瞬,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你了!当时说要让大家回来,你不是也很高兴吗?你既然还是这么容易伤感,疏远星矢、不去关心大家的下落,除了你哥哥一辉,你不是比别人都要坚定吗?”
“我……”瞬苦笑道,“说实话,我有时候也不明白。——我是希望大家回来的,但是,我真的觉得……”他哽住了,神色变得迷茫起来,甚至有些伤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一次,她居然帮他们选择了……”
“你……又想起她了?”
“我常常都在想。”瞬轻轻地说,“其实,我是觉得,她做错了!我们都错了!”
冰河惊愕地望着他,但几秒钟后,他脸上的神情便又变得漠然,他倚着梧桐树干,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毫无聚焦地望着头顶上灰蓝色的天空,“有什么对的错的,做都已经做了。”
“当然,我们谁都没有阻止她。”瞬自嘲地笑了下,“我们也希望遗憾能够被弥补,不是吗?更何况,被复活的人里面我们几个人的师傅都在列!”瞬垂下了头,“只是,把死人复活本身就是违反自然法则的,更何况她还更改了他们的记忆。——对于一个战士来说,那些比生命还要珍贵吧!”他又叹了口气,“紫龙也是这么说的。”
“而一辉当时什么也没说,但他在事情发生的几天前就不辞而别了。”
“原来哥哥也……”
冰河点点头。
“当时……”瞬的神情变得更加迷惘,“小姐当时是那么镇定自若,看上去已经深谋远虑、成竹在胸;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从容不迫、势在必行。我根本就插不上嘴,更不用说插手了。而且,我还隐隐地觉出了一种……威严。”
他看看冰河,后者挑了挑眉,他又继续说下去,“我一直在她身边,所以感觉尤其深刻。冰河,那是神的威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是雅典娜女神,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纱织小姐了!尽管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尽管我相信她的本质并无改变,但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冒犯。——而且,我是那么地希望大家能回来,尤其是星矢!也许,我还是太自私了,根本不够格当这个教皇!”
“你不用自责。”冰河有些懊恼地说。他吁了口气,语气也渐渐回暖起来,“其实那种威压感,我也体会到了。当时我就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不管大家说什么,她都不会理会!一辉、紫龙一定也感觉到了,所以一辉干脆不告而别。紫龙很矛盾,但心里又有点高兴。只有我是一直支持这件事的。”他无奈地笑笑,“瞬,其实即使你出面阻止,也会无济于事。因为她是神,她有自己的想法,她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或赞同。”
“但她跟我们一起生活战斗了那么长时间……”
“就算那样,她也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的!她把一切都算计好了,甚至下达了不许去打扰复活者的命令。但是至少现在,回来的人都在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没有人有怀疑,也没有人抱怨。——这就是她所希望的吧。事实上,你自己也看到了,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就算是这种幸福是她设计的,那又怎么样?大家喜欢就行了!”
“可是……”瞬嗫嚅着。
“只是,做完这件事,她就那样就走了,仅仅留了个字条说回奥林帕斯了,连最后一面也不见,还挑了那么个时候。若不是贵鬼察觉了跟踪她,我们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她真的回归了神性,神跟人还是有距离的!”
“不能这么说,冰河!仗打完后她不止一次提起她会回奥林帕斯的。”瞬的神色转瞬又有些黯然,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想,她最后不打招呼,也许是怕难过吧。”
冰河不吱声了,神情也黯淡下来。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真的这么想。”瞬碧绿的眸子里浮起了一丝忧虑,“还是,你不愿意相信——纱织小姐这么做其实另有隐情。”
冰河叹了口气,“她会有什么隐情。而且,什么事不能跟我们说呢?”
“我也不知道。”瞬蹙起了清秀的眉,欲言又止,“有时候我想,什么事都大不过自然法则,也就是天理……也许,违反天理,是会受到惩罚的……”
“天理?是那些神强加给人类的吧!何况她自己就是神,还掌握着智慧与战争的力量,她的父亲又是统驭众神的宙斯,谁敢把她怎么样!”
“不,冰河,”瞬安安静静地说,“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够存在,万事万物必须遵循自然的法则,日月星辰也好、花草树木也好、动物也好、人也好,每件事物都有自己的轨迹,或者说——命运。纱织小姐这样做,混淆了天地的韵律,恐怕也违反了她降生人世的初衷,会不会……”
“怎样?”
瞬摇摇头,勉力笑了笑,“没什么,也许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你呀,看来当这个教皇还是压力太大了!”冰河拍了他一下,半开玩笑地说,“适当放松一下,当心未老先衰!”
“嗬,你不服气就把教皇的位置让给你吧!”
“我才不要呢!除了一堆事,现在还要给几个臭小子当保姆,特别是那个叫凯的小白羊座,我看着都头疼,你自己好好享受吧!”
“真不够哥们!”瞬微嗔。
两人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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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走后,瞬准备回到车上。因为小姐走前,也留下了非在战时状态不得使用超能力的命令,现役圣斗士们平时一般都不用瞬移,所以不少人也学会了开车。
瞬开了车门锁,正要上车,有人来到他面前,“哥哥,买一枝花吧,刚刚摘下来的,我们家自己种的!”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很是水灵。她挎着只篮子,里面摆了几种花卉。
“对不起,我不需要花。”瞬和气地对她说。
“买一枝吧,哥哥长得这么好看,买一枝送给你的女朋友!”小姑娘一脸恳切。
珍妮现在倒是在圣域里,需不需要给她买一枝呢?瞬暗自思忖。但是他认识的花的品种实在有限,于是他一边一枝枝打量着篮子中的花,一边问卖花的姑娘,“给女孩子送什么花比较好?”
“红玫瑰吧!”小姑娘熟练地从篮中拿起一朵火红的玫瑰来,“红玫瑰代表爱情!”
“这个……”瞬有些尴尬,“现在,只是……好朋友啊。”
“那就送白百合吧!”
“白百合不太适合她。”瞬突然想到,‘其实,白百合是最适合纱织小姐的。’他摇摇头,问,“有勿忘我吗?是这个季节开花的吧。”
“哥哥你弄错了,勿忘我是春天开的。我们家又没有花房,所有的花都是在后院里采的。还有喔,现在温室里也很少种勿忘我,可能整个雅典城都没有呢!”
“可是,我的一个朋友说,在雅典的一个悬崖边上就盛放着很多很多勿忘我。”——瞬是听贵鬼说的,贵鬼经常去史力昂岬,他就是在那里看到的。贵鬼以前跟随穆先生的时候曾学过中医药,对花草应该很熟悉,瞬对贵鬼的话深信不疑。
“哥哥的朋友可能看错了。爷爷曾经告诉过我,勿忘我确实是春天开花的,而且也不能生长在悬崖边。”小姑娘一本正经。怕瞬不相信,她急得甩甩辫子,扬起了小脸,“我爷爷已经种了一辈子花了!”
“但我的那个朋友是不会弄错的。”瞬说到。不过他也不想让小姑娘难堪,“我想,也许是花的习性发生了改变吧。这在自然界不是很正常吗?”
没想到小姑娘嘟起了嘴,“时间气候环境不变的话,花的习性也不会变的。而且,我们老师也说,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情是不能存在的!”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下,补充道,“对了,老师说,那叫‘天理不容’!”
——天理不容!
瞬的心咯噔了一下,继而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天理不容么?
“哥哥你没事吧?”卖花姑娘怯生生地问他。
“我……我想起来还要办件事。”瞬勉强挤出个笑容,“对不起,我下回再买你的花好吗?”
“嗯。哥哥要记得噢。”小姑娘乖巧地说着,跑开了。
瞬坐进车里,赫然发觉内衣都被涔涔的冷汗浸湿了。他捧着额头,仔细咀嚼刚才那个小姑娘说的话,那也是他一直隐藏在心里不敢跟任何人提起的,也是他刚才跟冰河聊天时好不容易咽回去的话:违反了自然法则、混淆了天地的韵律,其结果很有可能会——天理不容!
瞬突然觉得开车回圣域的路途是那么漫长,他有些失魂落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