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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神圣衣纱织
P2:美衣
P3:童年米罗
P4:童年穆
P5:童年阿鲁迪巴
P6:少年撒加
P7:少年艾俄洛斯
午后,又是撒加工作的时间,纱织在一旁观察。
她感觉撒加此时装作把她当成空气。他一声不吭地翻着文件。
“撒加。”
“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身旁常有人跟着?”
“有啊。”撒加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然后翻下一张,“不就是你?”
“不是我啊,除了我之外的,比如说被什么附身啦?”纱织拿过撒加正要下笔的一张纸。
“没有啊。”撒加疑惑地看了纱织一眼,想拿过那张纸。
因为撒加靠纱织靠得近,纱织终于知道奈姬所说的那海洋香氛是从何而来了。这不是撒加身上惯有的干净味道,反而是像……
纱织的眼睛沉了沉,眼前这男人,现在这种感觉还是撒加。
撒加不是海皇命定的附身之人,所以自然波塞冬就算附在他身上,也不能用他的身体行动自如。但是让撒加变得不正常点,波塞冬还是能做到的吧。
天知道波塞冬怎么混进来的?放着朱利安不用。
撒加见纱织还是看着他,他叹口气,把手放到纱织额头上:”你到底是怎么了?”
撒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像波塞冬。纱织晃晃脑袋,又一段记忆强行植入,自从回来后,纱织净是在补习神话时代跟安菲特里忒有关的记忆了。
女妖美杜莎是海皇波塞冬的情人,而安菲特里忒是波塞冬的海后。这女妖插足了海皇海后的婚姻,甚至还妄想住进他们夫妻的海宫。
安菲特里忒忍让了波塞冬在外的情人。
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换来的却是女妖妄想登堂入室的得寸进尺!
安菲特里忒快要被丈夫和他的情人逼疯了。
她找到了雅典娜:“我要杀了那怪物!你要帮我。我给珀耳修斯指了去找那怪物的路。你在路上保护他,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杀了那怪物!”
雅典娜喜欢安菲特里忒,所以她愤恨那破坏海后婚姻的女妖。雅典娜亲自为珀耳修斯保驾护航,取了女妖的头。
后来,雅典娜那骄傲的兄长阿贝尔被众神从奥林帕斯山上抹消了,人们只知道光明的太阳神是阿波罗,却不知道在此之前,曾有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掌管着光明。
雅典娜再没看天空的心思了。
一天波塞冬出现在雅典娜面前,因为安菲特里忒的消失,他比以前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他的神情冷峻。雅典娜以为他是因为安菲特里忒的事而痛苦。
波塞冬拉着雅典娜喝茶,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创造一片极乐净土。
雅典娜早没了继续待在奥林匹斯山的心思,于是她把手放在波塞冬伸出的手上:“那个地方是怎样的?”
“没有痛苦,没有分别,没有死亡,那是世上最理想的国度。”波塞冬微笑,冷厉的蓝眼睛也跟着笑,“我为它想好了名字,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好的。”雅典娜轻声说,“它将是世上最美好的地方。”
造亚特兰蒂斯几乎耗尽了雅典娜和波塞冬的全部心血,他们热爱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所有人,亚特兰蒂斯完成后,波塞冬就去寻找安菲特里忒了,之后他一直没有回来。
后来因为众神之王突然从奥林匹斯山上消失,雅典娜不愿与那些抹消了阿贝尔的神待在一起。而此时哈迪斯又趁机反叛,攻占大地,人类苦不堪言。于是雅典娜关闭了亚特兰蒂斯,让它在海底沉睡。她决心去大地上帮助那些人类。
之后雅典娜便开始了在人间数千年的轮回转生。
有力的手腕抓住了纱织的手,将她从神话时代的记忆中带回。
再等等……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想起来。
但面前的撒加,他眼眸中已盛满冷厉。纱织知道,现在在她面前的不是撒加,是波塞冬。
纱织来到圣域后就一直做着有关安菲特里忒的梦。她本该早些察觉的,这是波塞冬跟随着她来到了圣域。
波塞冬问:“钥匙呢?”
“钥匙?”
“你应该全都想起来了,重新打开亚特兰蒂斯的钥匙,在哪?”波塞冬的手上力道加重,几乎要把纱织的手腕捏碎。
纱织艰难地说话:“为什么要打开它?它已沉睡千年。”
“安菲特里忒,我知道,她在那里!”他用冷厉的蓝眼睛盯着她。是的,他是那么深爱着安菲特里忒啊。
“还差一点,我没能想起来。”纱织说,“要知道,我同你一样,想要找到她啊。”
波塞冬用撒加的身体跟纱织说话,这感觉着实微妙。
撒加无论如何都不会用这种态度对待纱织的。她是否可以把撒加之前的失常,都理解为是波塞冬所造成的?
不过,波塞冬也太过分了,当她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纱织刷地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果然松手。
“波塞冬,我还要跟你算账!”纱织随手拿起一把餐刀指向他,“不经同意就混进来,亚特兰蒂斯的事情你现在问我也没用,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别刺过来,受伤的那可是他啊。”波塞冬哼了两声,又变回那不正经的样子,笑眯眯地说,“朱利安的身体暂时放到海皇神殿了,也不用这么激动吧。我可是答应过要替你照看圣域的,偶尔来看看也没关系吧。”
“快点走吧!去找打开亚特兰蒂斯的方法!我实在受不了你用这个人的身体对我说话了。”纱织皱眉,却不敢甩那把银刀子,“都是因为你,让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众神之王在上,我……唉,不提了。”他自言自语,伸手顶住她的额头,“算了,我回去了,不好玩。”
“别再来了!”纱织郁闷地说。
波塞冬将纱织轻轻一推。她没防备,直接给倒到地上,手里的刀子正好给甩开了。
“让我再给你制造点乐子吧。”波塞冬往她身上一倒,然后,他离开了撒加的身体。
纱织本可以躲过去,但是她手上拿着刀,她害怕真的戳到撒加,那珍贵的反应时间就用来扔刀子了。
所以当撒加醒来时,他先看到了纱织用窘迫的表情看着他。然后撒加又感觉自己的姿势不太对,之后又发现纱织的姿势也不太对。
估计撒加被吓坏了。
“撒加,不用担心,我没对你做什么。”尽管头靠着亲切的大地,纱织还是温和地说。
撒加一脸郁闷,唉,这种样子谁都会尴尬的。
然后,艾俄洛斯冲了进来。
“不成体统!”艾俄洛斯批判。
奈姬幸灾乐祸地飘进来,笑得还特优雅。
难道她不是应该冲过来把纱织拖出来吗?
艾俄洛斯这样批判着,就是没人想把撒加从纱织身上拖起来。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死了。”纱织说。
“为什么?”他们齐声问。
“重。”纱织悲痛地吐出这么一个字。
艾俄洛斯才回过神来,搬撒加。
纱织估摸着撒加也觉得自己比较悲壮。
奈姬眯了细长的眼看着撒加,自顾自地摇头。当撒加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时,她又不再看他。
纱织松口气,唉,估计奈姬意识到她要失去囚禁雅典娜计划的同盟者了。看看她那个刚才还幸灾乐祸,现在却一脸别扭的样子。
奈姬见到纱织在看她,她哼了一声,高傲的走了出去。
纱织把土豆泥倒到一个大托盘里,并着那碟煎蛋端出去,重重放在撒加面前。
撒加困惑地看看她。
纱织把一个空碟子放到他面前,从托盘里舀了一勺子土豆泥进去,放了汤匙在上面:“吃!”
她坐下来,自己开始吃,看也不看他一眼。
纱织听到了撒加轻轻的笑声。她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神倒还是保持着清澈纯良,她还是不自在的别扭样子。
“快吃啊,别耽误你工作。”纱织装作不在意地对撒加说,她自己挖起一块土豆泥塞进嘴里。
奈姬轻飘飘地走进来:“卡芒贝尔奶酪?”
纱织小心地看向奈姬。
奈姬狐疑地看着纱织。奈姬真是聪明,她大声吼:“我好容易请人从法国诺曼底带回来的,只剩最后一块了!”
纱织微笑安抚她:“奈姬,也没给你吃完,就切了四分之一而已嘛。”
“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奈姬念叨,“我能吃一个星期了!”
亏她平日里那么高贵严肃,现在这样子真该叫阿布罗狄他们好好看看。
撒加终于开口了:“奈姬大人,何不过来多吃点弥补回去呢?”
撒加这一言算是提醒了奈姬。奈姬走过来气冲冲地对纱织说:“你别吃,都让我吃!”
纱织轻轻笑了一下。这么甜腻,奈姬真能吃完她就服了她。
果然一块奶酪能吃一个月的奈姬挑战失败,纱织把土豆泥分成十份,让奈姬带下去给十二宫的战士们。
“告诉他们,是我做的!”纱织叮嘱奈姬。
奈姬轻哼:“原料还都是我的!”
吃完饭,纱织随手拿了一叠资料躺在床上翻着,翻着翻着,就迷糊起来。
她梦见了她那善良的朋友,披着蓝色发丝的女子。蓝发女子为了捍卫她的爱情,做出了行动,却被世人指责她恶毒。
蓝发女子把那个夺走她丈夫的女妖赶出了海宫,帮着一个少年杀了那个女妖。
纱织尚还记得那个女妖的名字,那女妖叫做美杜莎。
纱织感到了一阵摇晃,她一睁眼,就看到了艾俄洛斯的脸。
说实话,艾俄洛斯这种叫人起床的方式,一点也不适合叫一个小姑娘。
艾俄洛斯拎着纱织的后领,无奈纱织一挣扎,那布料就不争气地裂开了。
艾俄洛斯的手立刻僵硬,纱织也僵硬。
他反应过来,一下子把她丢回床上。
跟随艾俄洛斯进来的奈姬轻笑:“我要叫教皇来看。”
艾俄洛斯气得脸都绿了,对着纱织说:“你穿的什么衣服,这么薄这么容易裂,战斗时这样能行吗?”
“那是因为你撕得太用力了。”奈姬说。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艾俄洛斯气死了。
纱织蛮同情他的,毕竟艾俄洛斯不想当变态。
纱织安慰艾俄洛斯:“别难受嘛,不就裂了个小口子,只是个后背,现在有多少衣服是露后背的啊。”
奈姬走过来把纱织抱起来:“不过是个孩子,你怕什么啊。射手座,你怎么反过来让雅典娜来安慰你呢?十二宫的男人,真是奇怪。”
她轻轻摇头。
奈姬带纱织去换了一套衣服,她撕了几次没裂开:“放心吧,绝对结实。”
她牵着纱织走出去,艾俄洛斯的脸色已经不青了,可喜可贺。
“艾俄洛斯,你年轻不少嘛!看着都像二十岁的人了,比撒加看着年轻多了。”纱织尽可能用甜甜的话哄他。
奈姬扑哧一声笑了。
纱织疑惑,慢慢地转头,撒加正带着微笑站在门边呢。
“撒加看着像二十一岁的。”纱织一本正经地补充:“反正他本来就比你大一岁嘛。艾俄洛斯,我做的菜还好吃吗?”
艾俄洛斯疑惑:“你做的?”
纱织看向奈姬,奈姬一脸无辜。
“当然是我做的!”纱织大声喊道。
艾俄洛斯轻轻摸摸纱织的头发,微笑:“很好吃。”
奈姬咳嗽:“材料还是我的呢。”
撒加轻轻走过来:“艾俄洛斯,这两天还好吧?”
艾俄洛斯挺别扭:“还好。”
撒加一脸真诚:“那就好,你在外这么几年,我一直很为你担心。”
纱织发现艾俄洛斯的脸扭曲了,毕竟撒加对他的担心方式可是追捕呢。
“谢谢。”艾俄洛斯咬着牙齿挤出两个字来。
撒加微笑,然后重重地拍了一下艾俄洛斯的肩膀,艾俄洛斯的脸又扭曲了。
艾俄洛斯友好地捶了撒加。
奈姬推着纱织走出去:“下面可不能看了。”
“为什么?我要看!”纱织说。
“不行不行,这样对心理健康不好。我可不想把你养成了暴力狂,我的理想是把你培养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奈姬把纱织从地上提起来抱走。
明明卧室是纱织的,结果她竟然要离开!她还没睡醒呢!
“奈姬,你和艾俄洛斯找我有什么事?”纱织问。
“没事,他想看看你是不是被我欺压得很惨,我就带他来喽。你用海洋香氛的香水了吗?”奈姬问纱织。
“没有。”
奈姬凑近了纱织闻了闻:“的确是没有,那么最近这味道是从何而来?总觉得让人不舒服。”
纱织突然想起来那个梦:“奈姬,你还记得神话时代的事吗?”
奈姬点点头。
“我是不是认识一个海蓝色头发海蓝色眼睛的女子呢?”纱织问。
奈姬诧异地看向纱织:“你记得帕拉斯,却记不得她了?她是安菲特里忒啊!”
安菲特里忒,这名字真熟悉。纱织想,为什么想到她,自己感觉是那么难受呢?
“她是海后呀。”奈姬轻声提醒纱织。
海蓝色的长发,美丽淡漠的容颜,最后留在纱织心中的安菲特里忒是这么一个冷淡的样子。
安菲特里忒嫁给波塞冬后眼神就变得越加淡漠。她是个天真骄傲的人,却又自矜,觉得嫉妒是极不高贵的行为,所以对于波塞冬找情人的事从不表现出嫉妒,虽然她在心里在意得要命。
雅典娜喜欢安菲特里忒这种高傲。
有些事雅典娜不能理解。波塞冬为什么会在娶安菲特里忒时那么义无反顾,之后却又那么频繁地更换情人?
后来雅典娜才知道,波塞冬是爱着安菲特里忒的,只是她的淡漠让他觉得不安,于是他拼命地找情人,希望她能表现出一点嫉妒。
即便是神,也是如此无聊,以至陷入这样的误解中。
但纱织想,也许她也没有资格去嘲笑波塞冬。因为面对爱情,她甚至从来不曾说出过口。她只敢偷偷地仰望那个高傲得目空一切的人。
某一天,安菲特里忒从海皇神殿消失了。在此世的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她。
雅典娜再次失去了一位朋友。
纱织讨厌波塞冬,越来越讨厌他。波塞冬只会做那些无意义的事,却从不花心思去了解安菲特里忒。
“撒加哥哥起得好早呀。”
“撒加你为什么总是埋着头?”
“今天天气很好,不如我们换便装偷偷溜出去散步?……撒加你给个意见啊。”
…… ……
“撒加撒加,我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对面的少女把紫色的小脑瓜凑到他的桌案对面,歪着脸要看清他的表情。
撒加瞥了她一眼,翻动手中的文卷继续工作。他的面容冷峻严肃,目光恭敬而疏远。
然后她的表情变成了什么样呢?
她犹豫过吗?伤心过吗?因为他的冷漠而恐惧苦恼过吗?又是内心什么样的力量让她战胜少女最为本能的反应,在那样的漠视下捧出一如既往的热情?
这些原本可知的答案,在撒加的头重新低下去的瞬间,永远悬成了一个迷题。
“撒加,你为什么就不能笑一笑呢?”
纱织抱起小山似的文件,摇摇晃晃地把它们挪到旁边。她抽掉他手中的笔,这样他就必须抬起头来和她面对。
撒加摇开车窗。晨雾渐渐散去,先前缓行的车辆疾驰着驶上旋转的立交桥。
寒冷的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这正是他想要的。刀锋般刺痛的感觉刮在面颊,帮他维持随时可能失去的镇定和清醒。
卷案后的撒加抬起头来。他看着纱织。
对面的女孩不设防,没心机,她似乎忘记了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的嫌隙和芥蒂。她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纱织显然没有考虑这些。她扛起他的袖管,连拉带拽地将高大的男子拖到落地的穿衣镜前。
“撒加你看,”她指着镜中一高一低两个并立的映像,“你怎么可以生得这样白呢?”
那张常年藏在青铜面具下的苍白面孔一震,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少女推向门外。
她手脚并用,嘴上一点没停:“肤色深些才健康,所以——快去快去晒太阳!”
那天上午是他第一次被拉到荒废已久的修炼场,看纱织坐上她自制的简易秋千。
她还不熟悉这种游戏。手臂扶握住两侧粗糙的棕麻绳,木板钉制的椅身只能费力地摆扭摇荡。
笨拙永远不值得赞美,即便是女神的笨拙。撒加伸手帮她推动两下,小女孩很感激地转过脸,头像啄米的鸡雏似的点个不停。
她沉浸在快乐里,阳光被她清脆的笑声震碎满地。
她随着秋千高高扬起。她的眉毛、鼻翼和柔软微翕的嘴唇。她的脖颈如此纤细,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似乎轻轻一扭就会折断。她是雅典娜,身份高贵的女神,头顶的荣光是众生追随顶礼的至高信仰。她是城户纱织,经历坎坷的孤女,她的名字与他的每一步罪恶紧密相连。
撒加站在树木的阴影下。当他结束自己天马行空的联想,纱织已经自秋千蹦下,跑到他的面前,扬起头看他。
她遗忘了什么呢?
她是一只美丽的蚌贝,却忘记罩上厚重的自我保护的壳。她信任他们。她以为和他在一起总是安全的。她以为他真的表里如一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笑话!他又不是沙加。
猛烈的刹车让撒加从杂乱的回忆中回过神。他付钱,下车,听着车门在身后轰然关上。
白色的殡仪馆大楼刚刚开门。一个金发的女孩坐在接待处橱窗的内侧。
撒加低头。他酝酿着词汇艰难开口:“请帮我查一下城户纱织……”
女孩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运动,然后停下来。“对不起先生,城户纱织小姐的葬礼在明天。”
“我想,能不能预先,单独……”
负责接待的女孩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还没有经过处理,我是说‘必要的化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她再瞥一眼电脑屏幕,“后楼2号冷库第214号抽柜。
阳光被磨沙玻璃滤去大半,为周遭营造出适合业主意图的阴谧息静的氛围。撒加沿着走廊和漫长的楼梯走。并不宽余的楼梯两侧的墙壁上,贴着成排的雅典周围公共墓园的广告。
照片大同小异,都是漫地的白色十字架,荫绿的草木和各季野花。背景连绵模糊。放成巨幅的那张略有不同。图片聚焦的远点,朦胧的光圈外隐现一尊安琪儿的雕像。它羽毛洁白的翅膀半张着,头微垂,忧伤的眼神俯视躺倒在坟墓里、无力抗争的芸芸众生。
那套在十字架上的绢纱花环,横摆在坟茔前的鸢尾、百合、康乃馨、黄玫瑰,人世间的别离苦痛,在它凝固的目光里衰落枯萎。
撒加推开罗列高耸的卷帙,从乌桐木的桌案后走出来。他的声音威严峻切。
他说,他要结束现在的生活。
理由不重要。撒加线条分明的嘴翕动,辞令娴熟。十几年居于圣域巅峰的王者,只要他想,任何信手拈来的借口都可以比弥赛亚的登山圣训 更加词严义正、更加冠冕堂皇。
山风卷动他的袍服,如高张的炽焰。
托长的暗影将娇小的女孩笼罩其中。
“可是……”她咬着嘴。
可是。可是。可是……圣战结束了,冥王永远不会再复活,人们开始在平静简单的日子里勾画属于自己的小小幸福。她现在没有,今后也没有理由,要求他停留驻足。
教皇离去带来的震荡不亚于一场海啸地震,随之而来的是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
曾经繁闹的圣域在两年后彻底空荡。人们散落到各地。
纱织返回东京。
撒加顿住脚,看日光温柔抚过漆成黑色的窗棱。
刚才加速的步伐让他感觉到贴胸衣袋里坚硬的触物,透过薄薄的衬衣摩挲他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是临别时纱织写给他的联系方式。他熟悉其中每一个字母和号码,但是他从来没有打过电话。
他四年未见过纱织本人,影像或照片。他对纱织的印象仍然是当初那个卸下传统装束,就喜欢套上公主裙的骄傲的女孩子。但她又是那么平易,托起孤弱老者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让它们贴紧自己的脸。她的鼻子翘翘的,眼眸明净如滤过阳光的铃兰。
他是日复一日溃烂的伤口,叠罗脓与痛的疮痕,愈合又复发的痂。他绕开充满活力的肌体,还他们以新鲜的不染尘埃的生命。本以为自己足够深刻足够透彻足够了解,事实却是他最深地扭曲了这一切。
众人分散。她的笑容平分给世界。可那是谁的撕痛,化作黯淡的星空下他听不见的语言。
前方越来越近,撒加脚步放轻。
周围冷冷清清。等待换岗的管理员坐在门外的长凳上,用帽子盖住脸,仰头睡觉。
撒加没有打扰他。他轻轻推开门。
冷库中每一扇金属柜门都闪闪发亮。柜外侧印着漆红的号码。撒加逐一查找。
第214号抽柜。他站在刺目的红字前,指尖在距把手一寸远的地方停下。
如此近。距离,生死。以至于他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打开它。
柜门拉开。盛放简单棺椁的拉栏整体抽出,平放在地上。上面稀淡的白雾是冷柜寒气结晶的水珠。
撒加单腿跪下,这样他就能更好的接近她,看清她。
纱织两手叠放在身前,平躺。撒加的目光静静拂过她的脸。她的眉毛,鼻翼,和被死神亲吻过的、永远闭合的嘴唇。
她瘦了。手臂异常纤细,项下的锁骨突兀嶙峋。
撒加感到太阳穴簌簌跳动。他颤抖地伸出手,拨开她颈间装饰的项链。
暗红的斜叉赫然。
那是曾经放疗的标记。
纱织在三个月前查出胃癌。肿瘤扩散得很厉害,一个月后她吃进去的食物已经被全部吐出。
她强迫自己进食,非常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可是这个身体拒绝。
她躺在病床上,靠输液给养。剧烈的疼痛让她在别人入睡的黑夜里翻滚,紧闭的唇咬出血,但是她一声不吭。
她隐藏了自己的病例,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直到最后合上双眼,她始终尊严而坚强。
撒加把她额前一抹碎发抿过耳际。
明天她将在一间拥有五彩玻璃和棕色木门的房间里举行葬礼。熟悉她的人都会到来。她的头被密密匝匝的碎花环绕,她的脸蒙罩薄如蝉翼的白纱。某位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青年或少年立于棺首,用哀痛唱响悼辞。然后她将下葬,躺在狭长的棺材里,被漆黑潮湿的泥土覆盖。细菌会腐蚀她的衣服,她的手臂,她的脸。她的眉毛,鼻翼和小巧动人的嘴唇。
她的名字、形象、经历会被篆刻在石质坚硬的壁崖上,而她的欢喜、伤痛、所有畅快淋漓伤痕累累的情感,只能飘浮在季风上空的云层中。
撒加把纱织早已冰冷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贴在面颊上。他从来不曾料想冷漠的疏远会给彼此带来怎样的伤害;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一切已经永远无法回头。
他放开手,站起身。背后熄灭四年的小宇宙沸腾而起,似乎这样,她便能从沉重的闭合的眼帘下认出他来。
她吃甜饼时吮吸在口中的手指;
她在阳光下旋转起舞的影子;
她鼓舞众人饱含希望的庄严话语;
她慰藉村民平抚心灵的温柔表情;
…… ……
她在酒醉的痛哭里唤响他的名字;
他是将她的生命之舟推向永恒静寂之海的第一颗多米诺骨牌。
但是现在,他仍然希望她能认出他来。
她曾有过的美梦、苦痛、孤独、坚强,和她传播给众人的不灭的希望一起,正在压入他的胸腔,并将在那里长久的萦绕激荡。所有这些情感最终将和他融为一体,就仿佛他们在他的体内紧紧拥抱,永不分离。
她在酒醉的痛哭里唤响他的名字;
他是将她的生命之舟推向永恒静寂之海的第一颗多米诺骨牌。
…… ……
走廊里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金色锐利的小宇宙夹杂琉璃的青光,一如当年锋芒毕露。是沙加。
他来这里倾诉什么样的过往,寻求哪一个答案呢?
那是另外的故事了。
异次元掀开一角。沙加推门的刹那,帕福斯的街道上有人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凭空乍现。当然,他没有超人那样醒目的红斗篷,或是蜘蛛侠超炫的蒙面套装,所以大多数人并未留意。
自行车穿梭而过,地铁站涌出人流。年轻人提着行李,登上计程车之前向对面的窗台挥手。对于行色匆匆的路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略微寒冷的冬日早晨。
人们上班上学,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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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作者:consultank
我们远离所有的道路,
我们到处都碰到悲哀的雾,
我们是颠倒错乱的书则,
我们是散失的史册。
——巴尔蒙特
准备手术吧。
什么?
您需要手术,小姐。门诊医生看着纱织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将手中的病历指给她。您的病症可以确定为口腔溃疡引起的黏液腺囊肿,鉴于射频治疗普遍存在的复发问题,我们建议您选择手术切除。
是要……开刀吗?
您的理解很正确,小姐:局部麻醉,割开患部,然后缝合。小手术理论上没有危险,但是拆线之前为保证创口的愈合,您可能暂时不能说话,不能有剧烈的面部表情,忌刺激性和粗硬食物,同时保证口腔清洁。
天,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出鬼脸,从早到晚牛奶麦片不能吃零食——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撒加,手术很疼的,我们回圣域好不好?小女孩撒娇地摇动着对方的手臂,希望换取他的一点点同情,却被后者铁石心肠的一个“你给我乖乖治病去”的眼神挡了回去。
什么嘛!纱织狠狠一跺脚。
她是古拉杜财团的继承人,她十四岁了,她有一群生死与共的朋友和战士。时至今日却不得不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
这个女神当的……太失败了。
秋日上午的太阳特别好。阳光透过诊室走廊的大玻璃窗,一部分射在人们身上另一部分射在轻舞飞扬的尘埃中。和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医院就诊的病人很多,口腔科的手术总是需要排队。活泼好动的少女却无法像个病人那样安安静静地等,她跑到窗边去看外面的街。
楼下车水马龙。世界很大。
纱织在那一刻转过头来,眼眸明亮。阳光拥抱着她,将细碎的金子撒上她紫色的长发和洁白飘逸的衣裙。
“那么这段时间圣域的事务就劳烦撒加了。”
蓝发的青年微微欠身。“女神不必客气。”
“还有还有,”她想起什么。蹦过来,微扬着下巴,“替我向大家问好。”
故事发展到这里,一直都在正轨上。太阳暖融融的。情景宁静而美丽。如果时光是一位拥有无尚法力的魔术师,他也必定感怀于场面的动人,会情不自禁挥动藏在袖筒中的魔法棒,向瞬间喊一声:“停住!”
然而——故事里总是隐藏许多“然而”——对于后知后觉的当事人,很多事情却注定和那天的艳阳一样,要经历许久的沉淀才能觉察,反触,感知,真正体味。
* * *
纱织的死讯让撒加雷击般钉在原地。他手持着电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喉咙干涩,握紧话筒的手僵硬在耳边,他只听到另一端瞬沉痛哽咽的声音,然后他听到自己说,好,我去。
葬礼。
一别经年。
撒加离开圣域已经四年了。他是走出过去寻找新生活的第一批人,而后的两年中所有的人都告别了这个曾经流血战斗的地方。告别,就是彻底脱离联系,用带有钩弯的尖刀放掉昔日奔涌心头的热血,把那个叫做“圣域”的染色体从细胞中剔除。
据说纱织坚持到最后。她在那个地方空无一人之后每年仍要回去看望两次。你能想象她当时的心情,艾俄罗斯曾经在电话中说。
离开圣域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掐断小宇宙,改用电话联系。有绳的或无绳的,头顶天线或脚拖着长长的尾巴的小东西,把昔日周身萦绕淡淡荧彩的战士变成了普通人。它的信号取决于你选择的服务商的网络覆盖,与实力强弱并不相干。
擎举的手垂下来,将嘟叫刺耳蜂音的话筒堵放回原位。撒加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电话透明的略带倾角的数字键盘。
窗外正在下雨。隆冬的冰雨毫无浪漫可言。细碎的雪晶映着傍晚路灯橙黄的光簌簌划着斜线,在距地面一米远的距离变成彻底的雨滴,砸向漆黑的柏油路面。车,大的或小的,用力挥动雨刷疾驰着从门前驶过,车轮飞溅一片银色水光。
当初选择塞浦路斯落脚,是因为阿芙罗狄忒的故乡与雅典环境相近。同样湿润的地中海风,类似的地理气候,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文历史和生活习惯,人们操持古老复杂的希腊语。撒加原以为只要他肯投入就必能融入此间一切,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显然错了。
撒加从上衣胸袋摸出银色的铁皮烟盒,扣出一只烟。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室内没有风,烟却在几次尝试之后才点燃。
那么一点点火光。
那么一点点温暖。
撒加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吸烟的习惯。大概是离开圣域后不久。他当然知道吸烟有害健康,铺天盖地的烟草广告中标得清楚。但“有害”并不能成为人们拒绝麻醉的理由。
他很有节制。他做什么事情总是有节制的。他控制自己的酒量,限定吸烟的数目,强迫自己停止随时会涌上心头的对往昔岁月的厌恶或思念。克制,忍让,承受,于他早已成为习惯。
但此时,他需要一个力量帮他支撑。
帮他耗磨这业已降临的无边的隆冬夜晚。
撒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伸直,尽量说服自己平静。
烟很苦。青色的雾穿过他的喉咙,进入肺,向上涌,熏红了他的眼睛。唇舌生涩。烟的苦味第一次让他有了如此强烈的不适应感。或者这才是烟草真实的味道。
猩红的火光捻灭在烟皿中。
他和纱织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具体多久不记得。准确地说,四年之后已很少有人还在他通讯的名单上。
加隆从他离开圣域起就不再理他。
沙加和穆对他的选择表示理解。没有更多了。
阿布罗狄起初常打电话来,向他讲述在瑞典家乡约塔河边的木屋,背后间或出现牛群的宽阔草甸,以及房前经过精心打理的石楠围篱。当这一切被细致描述,每个角落都已熟烂之后,他们必须寻找新的话题。阿布很细心,他尽量不触及那些敏感的、容易产生联想的词汇。然而经过遴选的题目往往干瘪,像清水煮过的菠菜,貌似翠绿却无营养。不错,他们是同伴,战友和最亲密的兄弟,也许还是曾经的领袖和追随者,但他们不是情侣,没办法没完没了地煲电话粥。当实际生活的环境已经相隔甚远,当话题绕开战争和圣域,当他们的生活开始朝向不同的目标迈进时,他们也会手持话筒两边同时陷入静默。尊重、理解、信任和默契,深沉的感情坚靠牢固,但那不是语言适合表达的。
真正与撒加保持长期联系的,反而是他最早背叛的人物,曾经的射手战士,艾俄罗斯。
艾俄罗斯非常坦然地对待过去,一如他坦荡地面对现实。他的性格里没有阴影。与风神同名的男子从不把自己的经历作为炫耀的凭据或挟以自傲的资本。他常给撒加打电话,告诉他雅典的天气,自己的现状,自己又与谁联系过,他们的生活如何。他一五一十地诉说所知,平静朴实的话语仿佛无形而柔韧的丝线,把已经散落的昔日的朋友们穿连起来:
憨厚的亚尔迪开辟了新的农场,每日驾驶锄草机驶过他绿黝黝的麦田;修罗在家乡张罗了一家木雕店,不擅言词的青年因盛大的旅游节而忙碌得不可开交;米罗爱好摄影,背着摄像机寻找阳光沙滩和美女,你只能通过他寄回明信片的邮戳分辨他前一刻所在的国家方位;还有艾欧里亚,那个混小子已经申报高级警校,说什么毕业了想当警察。艾俄罗斯的语气变为善意的嘲弄,身为兄长总有难以掩饰的自豪。
“其实加隆……”仁义的战士意识到自己失了口。
撒加摇摇头。
“不用了——我知道,只要没有我,他就会过得很好。
艾俄罗斯提到纱织。他和加隆每两三个月就会去东京探望一下曾经立于圣域之巅的少女,然后向撒加描述所见的一切。
她又长高了。仍然喜欢白裙子。神态优雅,礼节周到,笑容和蔼亲切而语气温存。撒加在一端轻轻地握着话筒。他只是听,从来不发问。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他们,过得一切都好。
厨房的面包机发出滴鸣的叫响。先行烤制的土司片弹出,被撒加直接按了回去。他不饿。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在惊醒他头脑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催眠了人其余的感官活动,不着痕迹地将一种叫做意志或精力的东西从身体抽离。
错落有致的路灯透过雾蒙蒙的雨丝惨惨地照着湿漉漉的路面。雨小了。
它确实已经下了太久。
气温很低。青白的墙壁上煤油温度计红色的油标指示着6度。撒加想起自己忘记了像往常一样开空调,但他现在并不打算这样做。
他坐回沙发,将手边的大衣简单盖在身上。作为房间唯一光源的落地灯用橘黄的光把仅露出头的背影投到前方的墙壁,像拓延的平面上赫然起伏的丘陵。
他闭上眼。
摇曳烛光中高举的匕首,融融襁褓里碧绿的眼睛,东瀛岛国寄来的书信,接二连三派出的追兵,星空下的对峙,星夜里的厮杀,她飘荡的发丝,他冰冷的手指,中间一寸的空气,无法穿越的时间……他抱在怀里粗硬苍白的裹尸布。
那个尸体很轻。
刚回到圣域的日子正值初秋,耀眼的太阳每天以充沛的体力蹦跳上枝头,以最深刻的坦诚迎接着每位重返人间的战士,似乎要温暖他们在寒冰地狱噬骨的冰水中枯萎的心灵。和她的微笑一样。
金色的阳光仿佛把甜纯的蜜腊也融化在了拂动的空气中。
纱织不疏远任何人,包括那些她以前从未见过面的战士。她住在女神殿,却总喜欢沿着洁白光滑的大理石台阶向下跑,端着她新烘烤的苹果派和蓝莓芝士挞,拎着裙子冲入一座座恢宏的殿门。为了让外出帮助附近居民翻修房屋的迪斯马斯克及时分享她的手艺,那天她独自在巨蟹宫的台阶上等待很久。年轻的女孩静静地坐在那里,双腿合拢,餐盘呈放在膝盖上,望着落日沉入绛红色的晚霞。
纱织贪玩。在巨石嶙峋的修炼场绑麻绳钉木板制作秋千,和最普通的女训练生一起荡来荡去;
她推开穆布置的作业毫无女神风范地追逐贵鬼,弯下腰,纤密的睫毛被头顶的阳光染成绚丽金红;
她通常早起,偶尔也会偷懒,九点钟时还像只毛绒绒的用爪子洗脸的小猫一样打着哈欠拉抻腰板,脸上藏着尽情享受懒觉后才有的幸福的笑容。
撒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以为他早已忘记纱织了,但所有掩埋在皑皑积雪下的记忆却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从冻结的泥土中复生,开出花朵。某只叫做“回忆”的巨兽伸张触手,冲破黑暗的壁垒反噬过来,浓重的墨汁夹裹在混乱的情感里,使负重的心灵艰于呼吸视听。
他不必负罪。
他从没有一回像现在这样,距离纱织如此遥远,远到不通音讯;他从没有一回只是隔着距离、隔着生死远远观望,未曾执手于纱织的死亡。
但是埃斯库罗斯 说,无论罪人在哪里,公正的厄里倪厄斯 姐妹都会扬起蛇首的鞭子追捕他,拷问他,使他的良心承受痛悔的煎熬。只要世上有罪恶,她们就必然存在。
罪孽。
惩罚。
艾俄罗斯在他的叙述里描述他所见的纱织。每次探望他都和加隆同去,两个人可以避免冷场。
那个纱织是端庄娴静的,高贵矜持。即便因为见到故人而欣喜地急奔过来,也会有礼地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但艾俄罗斯坚持认为她还是个孩子,理由是她仍然情不自禁地亲近熟人——
她像尊重长辈一样尊敬艾俄罗斯,更为年长的加隆却被她视为同龄人。
见面总是愉快的,除了一些人、事,会让热烈交流的人们突然间欲言又止。
纱织理解这一点,她不追问。她款待远道的客人,带他们去自己种植的花园,脚步绕过叶片欣长挺阔的素洁花朵。然后他们坐回桌边,开始触及或远或近的人物。纱织保持端坐的姿势,她的手静静捂在续水的茶杯上,从热气腾腾的液体里汲取温暖。她从不抱怨,也不泄露孤单或忧伤,告别时她坚持向所有人问好,清澈的目光就仿佛过去,他们,每一个人,依旧伫立在她面前。
加隆在背后偷偷说小丫头其实并不快活,他的话开始我不信。艾俄罗斯顿了顿,他的呼吸加重,听起来像是叹气。直到有一次。
在一家俄式餐馆,不知谁点了干烈的伏特加。一向滴酒不沾的纱织两口就醉了。
“那晚她喝醉了,趴在加隆怀里哭了整整一夜,像个委屈已久无处倾诉的孩子。
“她的话前后错乱文理不清,许多名字在其中翻涌反复出现,你的名字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撒加,你为什么……”艾俄罗斯犹豫之后还是张口,“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
越洋电话时滞严重。相对于一路畅行的小宇宙,人们很难定义现代化的手段究竟先进还是落后。
言语的声波转换成振荡的电流,通过地面站将无线电信号发射给卫星,期间变频放大,再经同样复杂的逆向程序传回到接听者的耳边。
声音簌簌落下。
“撒加,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
撒加看着沉默的电话一言不发。他不记得当时自己的手有没有发抖。但他记得瞬间停滞的心跳和凝固的眼神。
他知道艾俄罗斯温和无奈的声音将在日后不计其数的黎明、傍晚,甚至更为漫长无尽的白天黑夜里于他耳边振动回荡。像呼啸着掠过草原的狂风。
在不见光明的漆黑角落,在飞沙劲舞的土丘山岗,在日益的抗拒和放大中化作凄厉凛冽的千夫所指——
撒加,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
泛白的指节,握紧的拳在体侧咔咔作响。右侧面部的肌肉开始神经失控似的痉挛。
蓝发的男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只看到右拳狠狠砸向年轮清晰的木质桌几。
然而最终抵在冰冷桌面的,是无力垂落的肘臂,浸透泪水的面颊。
与额头。
撒加,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去看过她呢?
大海般深邃眼神的男子站立在帕福斯 机场的入口。夜色更深地袭上来,阻隔在匆匆而过的行人中间,把他们属于个人的忧伤和秘密拢入从头到脚的阿拉伯长袍。
购票,安检,登机。漫长的等待。
帕福斯与雅典的距离,是一个横亘的波光黯黯的地中海。
“起来吧起来吧。”奈姬声音婉转。纱织听着却觉得一阵难受。
“关于上次日本的食人鱼事件,还有一点没有弄清楚。”阿布罗狄对奈姬说,态度很是谦恭。
奈姬轻轻瞥了纱织一眼:“雅典娜大人,回女神殿或是教皇厅吧,要知道走到这里教皇都不会高兴的。再说您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是吗?”
“不要你管。”纱织心里想。
不过纱织还是没继续往下走,奈姬可以和他们讨论任务的事,她却不能参与到他们中间。也许在他们心中,在这里帮助了他们七年的奈姬更像是守护圣域的女神吧。也难怪奈姬看着纱织时带着那副轻佻得意的模样了。
纱织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但她知道,不舒服又有什么用呢?没人会因为自己的不舒服,就会真正地把她当圣域的女神看待。所有的痛苦只能一个人埋藏在心里。
在魔宫玫瑰园里面走了一会儿,索然无味,纱织只好灰溜溜地跑回教皇厅,希望撒加已经去书房工作了,别看到她。
纱织走进去时,撒加的确在工作,只是是在正厅里。
餐桌上的早餐已被收拾一空,桌上摆着两摞厚厚的书本资料,还有一个鸽笼式文件夹,贴满了各种标签。
撒加抬起头对纱织笑笑,继续埋头工作。
过了一会儿,撒加拿起手边的水杯,发现纱织眼睛一眨不眨的,还在一直望着他。他终于说话了:“女神,如果有兴趣,就坐过来吧。”
他从墙角拖了一张椅子,示意纱织坐下。
其实,纱织对这些事务处理还是真的很有兴趣。她思想斗争了一会儿,终于扭扭捏捏地坐下来了。
撒加把桌子上的东西指给纱织看:“这边贴着黑色标签的是已完成,贴着白色的是待办事项。这边的资料是过去一个星期的重大事件,你可以看看。”
一个星期内的资料就差不多有二十公分的厚度了,纱织看着厚厚一叠上面标注了各种圈圈画画符号的纯文字记录,拿了小半叠到面前,翻起来。
粗略看完了面前的这一堆,纱织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大概都是写了各地发生的一些奇怪事件,以及派了哪些人去调查,出现了什么问题云云,这样的事看一两件还可以,看多了真觉得世界一片阴暗,脆弱一点的人大概还会产生各种人格扭曲。因为那些事大都很血腥很暴力很骇人,又与各种阴谋相关,会让人对生活失去希望。
纱织推开这些纸张,低头慢慢消化。
撒加笑:“没想到你能看下去。”
纱织反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们能看的,我自然也能看下去。”
“好啊,教皇厅里这七年的资料也放满了两间屋子了,女神你这么有兴趣,不妨把它们都看完吧。”
纱织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个贴着红色标签的是什么意思?”她指着文件夹上唯一一个深红色标签,上面写有Provence的字样。
撒加笑笑,取下标签下的档案袋:“绝密。”
纱织不禁有些气馁,拿过另一叠文件继续翻看。
撒加把那个档案袋放到未处理的一叠下,继续拿着笔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看到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醒目的黑体上写着“尼克松流血宫变”,时间是七年前。纱织换到下一张,仍是一张剪下来的报道“奥地利连续死亡疑团”。她摇摇头,隔了几页,又是一张报道“贝尔格家族的没落”。
纱织轻轻倒抽一口气,然后让自己尽量不要大惊小怪。看看日期,是五年前的报道,详尽地描述了这个奥斯陆昔日的名门望族四分五裂的惨状。
撒加拿过她手里的报纸,微微一笑:“拿错了,这都是几年前的东西了。”
他将那一叠资料都收起来,起身,把它们抱回书房。
“你还好吗?脸色这么苍白。”撒加重新坐定后问纱织。
她有脸色苍白?纱织连忙掐脸,想掐出几分血色来:“大概是看东西太久,头有些晕吧,呵呵。”干笑得她自己都觉得假。
撒加点点头,继续看文件。
纱织走回女神殿,在奈姬的私人冰箱里翻到一瓶水果白兰地,倒了一小杯慢慢喝下去。
对于喝奈姬的东西纱织倒没什么觉悟,奈姬不是说爱她吗!那么奈姬的就是她的!
但是纱织低估了这酒的后劲,因为实在晕乎乎的,她也顺便借用了奈姬的床。
那个湖蓝色长发的女子,她比以前要成熟些,却还是紧紧抓住纱织的手。
“雅典娜。”她的水蓝色眼睛里满是雾气地看着纱织。
纱织叹息:“正常的女性没有哪个会容忍爱人心里有了别人,出手吧。”
蓝发女子垂着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不不,我不能这样做,我本来就是他的妻子,要保持高贵宽容……出手会被他认为我在嫉妒,他还会喜欢一个嫉妒的女人吗?”
纱织看看天空,说:“随便你好了,你这样胆怯,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爱上其他人。男人不都是宙斯那样的吗?”
蓝发女子是雅典娜最珍视的朋友之一,她当然要保护朋友不被别人故意欺侮。朋友不愿意去做,雅典娜就准备去替她做,反正她雅典娜在三界的名声一贯如此,亲近人类,又好胜好战。
因为从小就见赫拉用各种手段对付宙斯的情人,司空见惯的纱织倒不觉得有什么惊奇的。
太阳神的战车碌碌远去。
“那是阿贝尔吧,他这样骄傲,从不和任何一位女神说话呢,你知道她们说他什么吗?”蓝发女子掩嘴轻笑,面上尤带泪痕。
不知为何,纱织感到一阵揪心的痛。
钟楼的钟敲到第十二下,纱织也从那混沌的梦里醒来。
那个女神,她该是极熟悉极喜爱的,可是她不愿想起那个女神的名字。
因为以前纱织都是和史昂一起吃饭,所以她想她有必要问问撒加,她该从哪里获取她的午餐。
纱织又走进教皇厅,撒加还是埋首在一堆文件中。
纱织问起撒加午餐的事。
撒加的表情就像是说“午餐,这东西有必要吗?”
看来他是不用吃午餐的,纱织郁闷地想。
纱织走回女神殿,翻翻她的冰箱里的东西,空空如也。她只好又去看看奈姬的冰箱里有什么了。
奈姬的冰箱里东西很丰富,看来她生活得相当惬意啊。纱织心酸地想起了自己空荡荡的冰箱,之后破罐破摔地想,奈姬啊,反正你都那么爱我了,我吃点你的东西也没什么吧。
纱织拿出一块圆奶酪,切下四分之一,又拿了半袋圆面包,小半块方火腿,三枚生鸡蛋,一罐蓝莓酱。
因为拿的东西实在太多,纱织拿了个袋子把它们装起来。女神殿没有厨房,她准备借用教皇厅的厨房。
在教皇厅的厨房里看到了土豆,纱织毫不客气地把它们都给蒸了,然后把熟土豆和奶酪,蓝莓酱放一锅里加热了。
在加热的当儿,又把鸡蛋都煎了,切了几片方火腿肉,一层鸡蛋一层肉的铺在碟子里,卖相不错,至于吃起来,就再说吧。
她那一锅杂烩土豆泥也好了,纱织用勺子在锅里和了和,蓝莓酱发挥了很好的效果,闻着很清新很香甜,土豆泥上有奶油纹路,质感相当的好。
“为什么你不过来?”纱织问。
“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过来。”撒加说。
“有区别吗?”
“这取决于你,而不是我,我已经说过了。”他有些不耐烦。
他突然问:“谁在这里?”
然后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走了出来:“教皇,突然打扰您,真是抱歉,只是有件急事。”
阿布罗狄好像才看到纱织在一旁:“啊,女神,您也在。”
迪斯马斯克在撒加耳边低语了一阵子,撒加似乎不太高兴,两个人急匆匆地走了。
借着月色,纱织得以细细打量阿布罗狄。他比以前还要美丽许多,她本以为少年时的他就是美的极限了。
“唉呀,女神。”阿布罗狄还是老样子,有气质的美男子,即便是埋怨也是如此不失风度,“我说您什么好,您以为您还是个孩子吗,这么晚到处跑,就不怕出个意外什么的。”
“因为不是孩子了,所以到处跑也没什么关系吧。”纱织反驳。
阿布罗狄撇嘴,“您穿这么件裙子也不怕受了凉,以后多穿点吧,就算是。我是说,你以后出来,也得多加两件外套,这风这么大。”
“你是比以前更美丽了,话也比以前多了一点。记得你这时候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醒着的,早睡早起是你的好习惯。”纱织高兴阿布罗狄还和以前一样。
“别提了,年纪大了,可没什么好事,有时候都忙死了。别看我现在这样,白天你就能看到黑眼圈了。”他不满地说。
“好啦好啦,阿布罗狄,我们都各回各家,好好睡觉。”
回到女神殿,奈姬坐在纱织的卧室里,嘴角带着一抹轻佻的笑意,她的黑发散开,披在身上,显得妩媚动人。
纱织看看奈姬,不说话。
“走过来啊。”奈姬语音轻柔。
“不过来,一个两个都叫我走过去。”纱织微微皱眉。
“我与他不同。”奈姬轻咬嘴唇,起身,“我是真正爱着你的。”
纱织低头,复又抬头看她,“但是我不懂。为什么要走过去。”
奈姬伸手,轻轻拉起纱织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上幻化出一只空空的金色鸟笼:“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走进去啊。”
纱织轻轻抬手,抹去奈姬手中的幻影。
她说:“我还是不懂。”
“我们只是想保护你而已。”奈姬轻声说,“只有这一点,我赞同教皇。”
纱织挣脱奈姬的手:“那么,我证明给你们看,我会努力做好,而不只是个无用的象征。说到底,只是我不在的期间,失去了大家的信任吧?”
奈姬神色也不见恼,只伸手撩了下耳边的发丝,慢悠悠地说:“你知道便好,的确,你离去多年,他们没有体会到你所尽的女神的责任。”
语毕,她轻轻在纱织面上吻了一下:“晚安。”
纱织拉住奈姬的手:“奈姬,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奈姬看着她一笑,轻轻挣脱她的手:“我不告诉你。”
奈姬住在女神殿的另一边,空置多年的卧室。
也不知道她睡着时是什么样子,她是会变成胜利女神权杖的样子,还是就这样像个少女一样入睡?纱织盖好被子,扭头凝望着入睡的奈姬。
梦里是一片石南花。
女子抓住纱织的手,那女子有着湖蓝头发,蓝色眼睛,穿着白色长裙,像朵洁净的勿忘花。
她说:“雅典娜,我只告诉你。”
纱织严肃地点头,看着她激动的蓝眼睛。
“他真是很英俊,不过看着有些吓人呢。我当时拿着一朵水仙花,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正从金色的马车上下来,简直比任何一个神都要高贵。”她激动地握紧纱织的手。
纱织端然不动,淡淡地微笑说道:“比阿贝尔还要高贵?”
“那个人真是我见过的最高贵的人了。”女子坚持道“听我说,雅典娜,他从那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就一直那么傻地看着他。你猜他说什么了,雅典娜,你一定想不出。”
纱织接她的话,说道:“嫁给我?做我的女人?”
女子推了推纱织,但女战神体内神力庞大,女子的手根本推不动纱织。蓝发女子别过脸去,一脸害羞:“雅典娜,你果然是智慧之神,他说‘跟我走’……”
她又捂脸,说不下去了。
纱织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好嘛,他喜欢你,你又觉得他很漂亮,这不是正好?”
石南花像血一样红,纱织抬眼看去,它们把地面映得很红很红,就像流了一地的血。
就像是有人驾着战车从天空匆匆走过时为天空染上的红色,那才是最高贵的光辉呢。
纱织早晨醒了后,精神一直萎靡着。那梦里的蓝发女子该是她的朋友,她的玩伴,她却记不起那女子的名字了。
洗漱过后,纱织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卧室。这黑眼圈大概是被艾俄洛斯给传染了,天,她可不想越长越沧桑。
奈姬已经用发网将她一头黑发挽得整整齐齐,她手里拿着一个水杯,正坐在女神殿的正厅里慢悠悠喝水,见到纱织走出来,她微笑:“早。”
纱织晃晃脑袋:“早。”
经过教皇厅,撒加手里拿着一杯咖啡,面前摊着一份晨报。
纱织站住了,一双大眼睛就那么望着他。
他抬眼看了看她,复而低头。
纱织只觉心中闷闷地痛。
奈姬跟着走进来,正看见撒加认真看报,而纱织正一脸难看的表情。她轻轻笑了:“教皇,早。”
撒加抬头,态度恭敬:“奈姬大人早。是要开始工作了吗?”
奈姬点点头,伸手轻轻挽一挽根本没落下半分发丝的头发。
纱织一路跟着奈姬,她没有表示反对。
经过双鱼宫,玫瑰们开得很艳丽,看来阿布罗狄把它们照顾得很好。纱织抬起手,看看手腕上带着的玫瑰手链,过了七年,还是和当初一样。
“你还要戴这种东西?”奈姬语音温和地问纱织,神色中带着一丝得意,“我可是什么都不需要就能通过这里了。阿布罗狄第一次看到我时,就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纱织撇嘴:“你本来不就是武器么,会害怕这个嘛。”
“我也是女神啊。”奈姬微笑。
纱织转过头,不去看她。
阿布罗狄有低血糖,现在应该在睡觉吧。纱织轻轻地走过双鱼宫,没想到他已经起来了。
“奈姬大人。”阿布罗狄见到走在前面的奈姬,立刻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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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以猜猜蓝发女子是谁
奈姬闻言又是一笑,她不再沉默:“在这七年里,我可是一直在圣域啊。”
“奈姬大人,您当然是可敬的。”撒加垂眸,恭敬地说。
奈姬微微挑眉:“我一直有提醒你们,我也是一位女神,不要用对人类的称呼来称呼我。”
撒加面对她,神色只是谦恭,奈姬皱眉。
纱织打量着他们,微微一笑。
“算了,撒加啊,看来我们是不能有正常的交流了。不过不用找阿布罗狄了,我不走,不离开就是了。现在的圣域,要的就是团结。”其实,对于已经拿回力量的纱织来说,他们也制约不了她了,奈姬和撒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放心吧,我只要说了就不会反悔。毕竟,我可是唯一的女神呐。”纱织虽是对撒加说话,却是看着奈姬。
奈姬没什么反应,只是用一种带着高傲的轻佻表情看着撒加。
艾俄洛斯则是用一种苦闷至极的眼神瞪着纱织。
“我希望其他人都能和以前一样好好相处。艾俄洛斯,守宫或是出任务,随你的便。当然,就和以前一样,这里不是女神说了算么。”纱织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撒加。撒加脸上似笑非笑,并未反驳。
他一直被奈姬盯着,一点都没不自在,定力真好,纱织点点头,佩服他。
教皇厅里的鸟笼倒还是摆在那里,只是笼子上又多了一样东西,银色的挂坠盒缠绕在上面。
是米诺斯的挂坠盒。纱织以为无处可寻,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
纱织走过去,下意识地想取走挂坠盒。
她朝在场几个人看去。奈姬瞄了那挂坠盒一眼,并未在意地移开视线。撒加看看纱织,又看看那鸟笼,最后视线停在纱织伸出的手上。
艾俄洛斯亦是奇怪地看着动作到一半的纱织。
纱织只好继续伸手,夜莺在金丝鸟笼中蹦跳着。她将鸟笼的门抽下,夜莺在里面蹦跶两下,并不出来。
“它大概是习惯了。”奈姬的声音温和,纱织却感觉她意有所指。纱织感到心中一口闷气,这女人,偏偏她还是自己最依赖的武器。她还长得那么漂亮,自己看了也喜欢。
纱织对着奈姬笑笑。心中闷闷地想,不是你要关着它,它早飞没影了。
纱织将手伸进鸟笼,它轻轻啄了她的手一口,像是责备她这么多年的不见踪影,但它毕竟是个善良的生灵,又跳到纱织手上。
纱织将它拿出来,摸摸它的羽翼,心里想着,你给我点面子吧。夜莺又啄了纱织的手一下,然后扑扑翅膀,往教皇厅外飞去。
纱织松了口气。
是夜,纱织仰头看看星空,两颗北极星的位置快成一条直线了。当它们连成一条线时,冥王哈迪斯就真正苏醒了。
纱织走出女神殿,这里曾是她最熟悉的地方,现在却那么陌生。她是多余的吗,她在他们眼里没有价值吗,天知道。
纱织大概能理解,自己在梦中所见的紫发少女的感受了,对自我的极度否定以及那复杂的……
如果她真是撒加的女儿就好了,她明明是那么信任他,那么喜欢他,可是为什么他不好好听听她的想法。纱织举起手,金色的小宇宙在周身发出淡淡的温暖光芒,很强大,可惜除了自保没有太大的用处。
当大家都长大后,一切都不像原来那么简单了。
一切似变非变。
纱织看到撒加从女神殿的后门走出,来到悬崖边。
撒加已换下教皇袍,现在穿的衣服仍是黑的,跟黑夜融为一体,但他的海蓝色眼睛却还是那么的温和慈爱。
纱织是不太能理解他的变化。
“这个,似乎是你的。”撒加举起右手,挂坠盒缠在手上。
“不是。”纱织否认,天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
“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它是你的。”撒加笑了一下,“不过,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Berg,挪威奥斯陆的贝尔格家族。关于这个挂坠盒的主人,还有个故事。”撒加翻过挂坠盒的背面说,“它曾属于贝尔格家族的一位少年,如果他活着,如今该有二十三岁了。”他又看了看纱织。
纱织早已被吸引了注意力,但也不想催撒加继续往下说,感觉会丢了面子。
“那位少年的母亲是位美丽温柔的夫人,可惜丢下一双儿女早早去世,他们的父亲思念妻子,对儿女疏于照顾。然后有一天,那恍惚的父亲看到女儿,竟误认作是死去的妻子,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撒加顿了顿。
纱织沉默。
“可悲的是,他们的父亲一直延续这错误,少年知道妹妹所忍受的折磨时为时已晚,他的妹妹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而崩溃了。于是少年杀了父亲。”
纱织低头,她真是不了解他啊,米诺斯。
“那少年之后就去向不明,因贝尔格家族在挪威的影响力,此事流传甚广。这挂坠盒便是属于他的。”撒加拎起挂坠盒细细的银链子,“作为圣域的教皇,我自然知道此事另有隐情,那少年作为哈迪斯的冥斗士而觉醒,正是冥界三巨头之一的天贵星。只是为何,雅典娜大人,你的身上会有他的信物。”
“我怎么可能知道,要知道我是没有机会结识这种人的。”纱织抬眼看着撒加,“请相信我,我不可能认识他。”
“那么,很好。”撒加收起挂坠盒。
“撒加。”纱织叫住撒加,“等等,让我看看,说不定我能想起些什么。”
纱织想到,等吊坠到了她手上,难道撒加还能抢回去吗。
撒加将挂坠盒抛过来,那盒子却从纱织手中滑落出去,不知道被甩到什么地方去了。
纱织在地上摸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撒加,还在你那里对不对?”
“嗯。”撒加松手,链子划开银色的弧度,挂坠盒坠在下面,“到我这边来,亲自拿过去。”
纱织踌躇。
“你是何时面对着我,就不敢接近了。你怕什么?”撒加笑着说。
“说实话,撒加,我倒是真有点害怕你的。”纱织坦率地说,“我曾做过那样一个梦,你举起匕首要杀了尚是婴儿的我,虽然带着面具,可我知道,那就是你。”
“是啊,那的确是像我可能会做的事。”撒加淡淡一笑,“想要取回这东西,就过来,到我身边来,这不是一码事。”
注意:本文中的奈姬,这几章的行为可能阴阳怪气。但这些都是假象,不要误会。奈姬是真的爱纱织,爱到病娇。
“教皇,先让他们把自己搞干净点吧。”温和中带着威严的女声传来。
纱织惊讶地向声源望去,十二宫内竟然有女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但她的脸上则带着过于活泼的笑容。
她的年龄实在不好说,说是十五或是二十五都有可能,她的个子很高,几乎快赶上阿布罗狄的高度了,再加上比例很好,垂坠到地上的白色祭祀裙十分衬她,显得整个人高雅无比。她有一头如水般润泽的黑发,高高挽在脑后,露出象牙般白皙的细长脖颈,她的五官柔和,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嵌在两弯棕色长眉下,真是个高贵美丽的人啊。
纱织从未见过她,不过这个女子给纱织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仿佛她们从很遥远的年代就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纱织打量那个女子的同时,她也在用那双温和却不失严肃的黑眼睛审视着纱织。
末了,纱织终于不确定地问:“奈姬?”
是了,纱织醒来时所少的东西,是挂在她手腕上的胜利女神。她所感受到的温暖气息,便是奈姬的气息。
倒是没想到,那支黄金长矛竟能化作人形,并是一位如此高雅美丽的女神。
纱织喊出奈姬的名字时,奈姬眼中闪过喜悦,但她的眼神很快回复平静,只对纱织微微点头。
“奈姬大人,您身体不好,还是继续在女神殿里……”撒加从看到纱织和艾俄洛斯的震惊中回过神,咳嗽一声,轻声说。
“我出来难道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奈姬微笑反问他,“我可不像这一位娇娇,身体差还要受你们钳制,只能做个被你们关在圣域的公主才能让大家放心。”
她走过来拉起纱织的手:“雅典娜,先来洗去你这一身的污渍和疲累吧。你上次醒来时,我正巧在沉睡,所以错过了一些事。”
奈姬说着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撒加一眼。撒加保持着谦恭的表情低头,奈姬嘴角微抿。
奈姬把纱织带到女神殿的浴室,拿了一套崭新的白裙给纱织。
似乎雅典娜就该穿白色连衣裙,女神殿里只有这种衣服,从小到大的款式倒一应俱齐。
“雅典娜,七年不见,你的确比以前要长大许多。”奈姬掩嘴一笑,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纱织。
“你进去好好梳洗,你从神话时代起,在天界都是著名的美人,如今怎么让自己落魄成这样啊。”奈姬把装衣服的托盘往纱织手上一放,把她推进浴室。
女神殿的浴室显然是被人精心修葺过,变得相当腐败奢华,从到处可见的胜利女神的符号来看,这大概是奈姬的手笔。
纱织简单地冲了淋浴,换上衣服,把头发吹干。纱织在镜子前面晃晃,看来现在她这样子至少吓不死人了。
挂上贝壳,纱织定定神。撒加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怎么能有畏惧之心。她想自己有七年时间不在圣域,而那七年正是圣域最艰辛的七年,与他们产生隔阂约莫也是无可避免。在这段时间里,奈姬大概一直在陪伴他们吧。想到奈姬,纱织一阵头疼。
纱织知道奈姬很熟悉自己,她却不太了解奈姬。奈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神呢?
从浴室出来后,奈姬拥抱了纱织:“现在才像个女神样子。”
纱织被奈姬这么一抱,立刻觉得她真是温柔又美丽的好人。
奈姬引着纱织走出女神殿,然后她们一起走入教皇厅。
艾俄洛斯的黑眼圈还是比较重,不过跟刚才相比真是又干净又清爽。大概是借了教皇厅的浴室洗了个澡。
“女神,还有艾俄洛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能回来了,还是那么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撒加挑挑眉,带着微笑。
奈姬走到他身后,闻言轻轻嗤笑一声。
纱织才意识到,奈姬是站在撒加这一边的。
奈姬刚才一个拥抱就把纱织搞得七晕八素的。回过神来,纱织暗自埋怨自己怎么这么容易被奈姬收买。
“撒加,我们回来是想和好的。我从小就把你当成为人的榜样,所以希望我们能和好,把上次的事忘了。至于艾俄洛斯更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他在心底还是把你当成一起战斗的同伴的。所以,我们静下心来,好好谈谈吧。”纱织不看奈姬,只用无比诚挚的眼神看着撒加。
“难道我能拒绝吗?”撒加轻轻摇头,苦笑一下,“您这样郑重其事地要来谈判。”
奈姬又轻笑了一下:“雅典娜,你取回了自己的力量,教皇才不敢对你无礼,是不是?教皇?”
撒加的脸色一滞。奈姬毫不在意,笑意盈盈。
纱织看到这情景,暗自琢磨。看来他们也并非那么一致。既然奈姬这么不客气,那么纱织就准备客气一些好了。
纱织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撒加,你当教皇是很辛苦的,我们都能体谅你。至于我,只是负责圣战,不会插手圣域的一切事务。”
撒加突然打断纱织的话:“难道您以为,我是贪慕权力吗?所以不想让您插手?”
“撒加,你明明知道女神不是那个意思。”艾俄洛斯维护纱织,“她还小,根本不懂那一套修辞!”
纱织被撒加这么一堵,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把手放在艾俄洛斯手上,示意他别说下去。
“我没有这个意思,撒加,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和以前一样。”纱织小心翼翼地轻声说,连艾俄洛斯都被打动得露出怜悯的眼神来。
“女神相信你,撒加,她告诉我史昂教皇并非你所杀,让我释怀。你在教皇厅对她那样无礼,她现在却是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求你。撒加,难道这就是你作为战士的忠诚和觉悟吗?再怎么说,她也是守护大地的神,你怎么能这样和她说话?”艾俄洛斯挣开纱织的手。
“艾俄洛斯,所谓的忠诚,就一定要像你一样,像前教皇那样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我当然是忠诚的。正因为我是忠诚的,我才能在这里不卑不亢地与她说话而不会受良心的谴责。”撒加的立场依旧不变。但因为纱织的伤心眼神,撒加语气上却弱了不少。
奈姬闻言微笑,然后轻轻摇头,看向撒加的眼神变得复杂。
纱织叹息一声,又开口:“但是撒加啊,要打赢圣战,我是必须的,我已获知这其中的关键。是的,无论你多么强,无论你怎样被敬仰,即便你是‘神之化身’,比任何人都强,你也是不能凭你自己打赢这场圣战的。”
“那么,这关键是什么?”撒加笑着看向纱织。
“我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目前能与你对等的唯一条件。”纱织摇头。
“那么就这样罢,我不会干涉你什么。阿布罗狄离你最近,他可以随时看着你。”
“如果这样,我不介意再带她逃走一次。”艾俄洛斯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怎么说你都是想把她软禁在女神殿,真是相当忠诚啊。”
撒加收起微笑:“圣战需要她时再让她去就行了,这是我从她的安全着想,难道你以为我希望这样做?但是我更不能承受另一个失去女神的七年啊!艾俄洛斯,你自己也是清楚,没有女神的这七年里,我们是何等无助何等凄凉,我们的内心彷徨,惊恐,那种感觉,难道你还想再体验一次?”